報社門口停着一輛汽車,裡邊的男人面容嚴肅,氣質沉穩,給人不怒自威之感。尚思年坐上車,朝男人點了點頭,“大哥,勞煩您過來接我。”
男人沖她點了點頭,随後示意司機開車,“今晚要去孫将軍的府邸,帶你去裁件衣服,就不回家了。”
孫将軍就是本地最大的軍閥——孫山,幾年前從北京順天府過來,做事狠厲,為人心機深沉,現在算是尚思年的“姐夫”。
看了一眼司機,尚思年将從田知路辦公室偷印的電報遞給尚啟安,“田知路确實和盛嘉合有聯系,有幾次看到了從江蘇發過來的電報。”
盛嘉合是南京報業的背後老闆,背後倚靠的是其父親盛宣民,江蘇的軍閥,與孫山不對付,據說性情狡猾,為人精明。這也是尚思年與她大哥達成的協議,當記者不會受到家裡幹涉,但在尚啟安的指示下需要調查一些事情,比如田知路和其他軍閥的往來。
尚啟安将紙還給尚思年,“吃兩家飯,田家人果然有意思......”
當今世道并不太平,為尋求安穩,很多勢力會和當地軍閥合作,尚思年并不關心田知路背後的勢力,但靳夢然的死卻和商會有所牽扯,思索半分,她看向窗外,狀似無意開口:“大哥,今晚百日宴有多少人來參加?”
“到了你就知道了,今晚謹言慎行,陪在你三姐身邊就好。”尚啟安沒有回答她的問題,直接給她今晚做好了安排。
換好禮服後,司機驅車帶他們來到了孫家府邸。
作為家屬,兩人比其他賓客到的早很多,尚啟安直接去書房找了孫山,尚思年在孫家保姆崔姨的指引下來到花園,看到正在修建金桔樹的姐姐——尚頌甯。
尚家五個孩子,大哥是正室所出,和父親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為人冷酷、處世老練。二哥風流不羁,生性灑脫,而且同為尚家二夫人所出,和她最為親近,隻是至今仍在歐洲留戀。大姊走得早,已經沒有太多印象了,隻記得性情十分溫柔,據說性格和命運都像極了尚老爺那位原配夫人——是位早早離世的苦命女子;雖然二姊和尚思年年齡相近,但是大夫人所出,在她的教導下性子較冷,不容易親近。
尚思年環顧花園,“怎麼沒有看到小恒?”小恒就是今天這場百日宴的主角:孫家恒。孫山原配夫人田昭儀已經去世了,隻留下一兒一女,随後所娶的二姨太李佩珊喜好清靜,隻為孫山生下了一個女兒便常年禮佛,三姨太就是尚思年,去年剛剛嫁過來就生了一個兒子,很受孫山喜愛,現下算是元帥府的實際女主人。
“送去給奶媽了,大哥呢?”尚頌甯放下手中的剪刀,坐到一旁喝了杯茶。
尚思年也坐了下來,“一來就直接去書房了,今天孫将軍在嗎?”
尚頌甯撥弄了兩下桌上的蝴蝶蘭,“下午回的,今晚要和滬商會的人聚一聚,聊些事情吧。”
那看來今晚滬商會的高層應該會來......尚思年低頭思索,尚頌甯差下人沏了茶,“最近報社的工作還順利嗎?”
尚思年接過茶,“謝謝二姐,最近都是到處跑采訪、校對稿子之類的,沒有什麼大事。”
聽她說到采訪,尚頌甯難得有些興緻,“都采訪了些什麼人?聽說你們經理很有人脈,經常在你們報紙上看到上海的名流。”
尚思年笑了笑,“他确實挺厲害的,今天我剛剛采訪完他的學弟,說起來和你也是校友,振旦大學的政治部主任,一表人才的。”
尚頌甯别開眼,“是嗎,那肯定是特别優秀了。”
見她不想提大學的事,尚思年主動站起來說道,“來了這麼一會,還沒見到我小外甥呢,要不領着我去看看?”
尚頌甯卻沒有站起來,隻是招呼過來崔姨,“帶思年去看看家恒,”又轉過頭,“我還有些花要打理,就不陪着去玩了,一會我去卧房找你。”
跟着崔姨走到孫家恒的房間,隻見奶媽抱着,旁邊兩個丫鬟在逗他開心,小孩子生的白白胖胖,非常喜人。看到尚思年和崔姨進來,奶媽和兩個丫鬟說要準備米糊就出去了,尚思年抱起來逗了他一會,就問身邊人,“崔姨,最近我二姊和将軍怎麼樣?”
“太太和将軍感情一直很好,即使是有了小少爺,也是同房睡的,最近也是十分恩愛。”崔姨是從尚家帶出來的老人,算是從小看着姊妹二人長大,問她話也讓人放心。
聽了她的話,尚思年心中有了幾分較量,看來是提到了振旦大學,本以為二姐和孫将軍是兩情相悅,因為早在她還讀中學的時候就聽說了二姐有個戀人,雖然一直沒有見過,但從母親和崔姨的描述中,這人很有可能就是孫山,隻是給人做妾終歸不太好聽,孫山也不願意休棄二姨太,所以也在很多進步學生看來也不光彩,因此尚頌甯和很多同學也漸漸斷了往來。
尚思年将孫家恒遞給崔姨:“聽說孫将軍要将幾間鋪子交給二姊打理?”
接過小少爺,崔姨猶豫着開口,“是的,就在康平路上,但太太拒絕了,說是不會打理,還是交給專人去管吧。”
尚思年點點頭,是了,當時二姊讀的是美術專業,一手工筆畫尤為出彩,就像那在翡冷翠醉心油畫的二哥一樣,怎麼會願意去沾染商人的銅臭之氣。
“我竟不知你還要從崔姨那邊打聽我的近況。”尚頌甯的聲音冷不丁響起,尚思年被吓了一跳,趕忙轉過身,笑道,“不是有意打聽,隻是剛剛看你心情不好,怕擾了你。”
尚頌甯從崔姨手中接過孩子,“經營鋪子确實不是我擅長的,孫山說等過段時間給我開個畫廊,也難為他個粗人想這麼多。”
尚思年感覺到她應該是沒有生氣,松了口氣,“孫将軍對你可真好,在這裡沒受他們家那些少爺小姐的委屈吧?”
尚頌甯把孫家恒放回到搖籃裡,“沒怎麼打過照面,不過什麼時候他們能欺負到我頭上,孫山也該讓位了。”
尚思年點點頭,“這倒是,他們今晚會來嗎?”
尚頌甯看了她一眼,“二小姐會出席,其他人都在外地。”說完,又難得打趣了一句,“你不會想把他們家裡人作為采訪對象吧。”
聽到這話尚思年連忙搖頭,“就算我敢寫,我們報社也不敢發啊。”
兩個人又不鹹不淡地聊了兩句,尚頌甯要收拾今晚的着裝,直接回房了,隻留下她一個人在孫府閑逛。尚思年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氣,每次面對尚頌甯的感覺,就好像在面對年輕版的大夫人,實在讓人緊張,不過好在她母親為人單純,不會争奪利益,二哥和她又執着于自己做出一番事業,不會給大夫人構成威脅,所以尚家内部還算平和。
晚上七點,晚宴如期開始。
孫将軍和尚頌甯挽着手出來到大廳,全場目光聚焦,夫妻二人說着開場詞,看着尚頌甯微笑的模樣,不知怎的,尚思年覺得那仿佛是一張假面,沒有任何溫度。
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尚思年趕忙喝了一口果汁平複心情,開始認真端詳起到場的賓客。宴會按照西方的樣式舉辦,男性賓客大都穿着西式的服裝,女性賓客則穿着中式改良的禮服,近處尚思年就看到了好幾位眼熟的,都是孫山請來的各界名流。
“.....對各位的到場,孫某人再次表示感謝,希望今晚各位不醉不歸!”話音剛落,掌聲響起。尚思年敷衍地拍了拍手,耳邊突然響起一聲熟悉的聲音,“這位小姐,可以邀請您跳一支舞嗎?”
回過頭,尚思年無奈的舉了舉杯,“學長你就饒了我吧,我可不想成為今晚最遭眼紅的人。”
眼前人是尚思年早年的玩伴蔡世恒,其父正是滬商會的會長。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尚思年正愁沒碰到滬商會的人,兩人就碰上了。
蔡世恒露出一個微笑,“小妹風采不減當年,倒是我這些年操勞了不少,都快要成為你的長輩了。”
兩人兒時相交,但長大就沒了聯系,在英國又重逢,尚思年在國外受他照拂,因此回國後也經常拜訪,倒也沒有生疏。
尚思年看着他身穿剪裁得當的燕尾服,袖扣胸針熠熠生輝,發型也是精心打理過,整個人意氣風發,仿佛一隻開屏的孔雀,“學長,這會場的才俊你認第二,沒人敢當第一了。”
蔡世恒拿起酒杯喝了一口,“你啊你,嘴皮子還是這麼伶俐。”雖是謙遜之姿,但他語氣中滿是愉悅。
尚思年看向剛剛他來的位置,“你怎麼剛才不在宴會廳?”
蔡世恒沖大廳中心示意,“剛剛被一群老頭子叫去讨論,好不容易才脫身,商會事情忒多,他們真以為誰都像你大哥那麼熱愛工作啊。”
大廳中心站着的,正是以尚啟安和蔡世恒父親蔡光磊為首的滬商會成員。
聽到這話,尚思年眼睛一亮,“聽說滬商會最近内部出了點問題,你有消息沒?”
蔡世恒漫不經心地又拿了一杯酒,“不還是那些老生常談的話題,什麼捐款、赈災救濟.....為了點錢差點撕破臉皮。”
剛剛他口中的名字說的飛快,尚思年隻隐約聽到了秘書兩字,不敢确定,但聽他毫不在意的口吻,心裡有點不舒服,“你是大少爺,自然不懂普通百姓的生活,這個世道下,能吃飽飯就已經是莫大的幸運了。”
見尚思年神色不虞,蔡世恒輕輕撇嘴,轉移話題,“剛剛問我商會的事情作甚,莫不是想拿商會的事情給你們報社增加銷量?”他瞟了一眼孫将軍和尚頌甯的方向,“商會面子上是我家老爺子掌權,背地裡不還是孫将軍說了算。”
尚思年點點頭,“但商會畢竟關系着整個上海商界的利益,不會胡亂來吧 ?”
蔡世恒晃了晃杯子,淡淡的酒香散發出來,“這可不一定,有時候這些軍官的命,可比什麼商界利益重要多了。”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帶着明顯的嘲諷,轉而又好像想到了什麼似的,“不過你們家和我們可不同,誰不知道孫将軍現下最重要的人就是三太太,瞧今晚這排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