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真确實松了口氣,但随之而來更多擔心。她聽了會兒外間風聲,寒冬臘月高山之巅的……
“外面太冷了。”
風宿恒好像笑了一聲,沒回頭,輕聲問:“擔心我呢?”
栖真往眠籠裡縮了縮,輕聲道:“凍出病來怎麼辦?”
“不怕,總有幾分修為在。”門口道:“安心睡,真不冷。”
栖真嗯一聲。
她翻個身,放松四肢,想盡快入睡。
最近不知怎麼了,經常動不動就昏睡。今天也很累,可她放緩呼吸,數着心跳,過了好久還是沒有睡意。
月上中天。
門口的背影肩寬體長,在洞口地面上拉出陰影。她一點點看着那影子傾斜過來,邊緣逐漸靠近。而影子的主人始終擡頭望月,應該沒有睡着,也不知在想什麼。
好奇怪,光是看着這方背影,都會讓人莫名上瘾。
如今風宿恒謹守君子之禮,可小白什麼沒做過?親親抱抱舉高高,同榻而卧時也沒見它害臊。
想到這裡,栖真一陣耳熱,心砰砰跳。
“陛下。”她小聲喚。
門口的人立馬回頭。
栖真:“我們說說話?”
柔和的月色和孤獨的火光在風宿恒身上奇異融合,他一側頭,栖真便看到他發上好像覆了若有若無的霜。
風宿恒輕聲道:“睡不着嗎?”
栖真把胳膊從眠籠裡探出來,凍出一層雞皮疙瘩,忙縮回去捂着:“難得出來玩,興奮的吧。”
風宿恒眸中透出笑意:“我第一次來,也很興奮。”
栖真沒話找話:“陛下見多識廣,仍覺得空境谷好,說明這地方真得不錯。”
風宿恒道:“明日一早便見分曉。”
洞裡靜了片刻。
出來旅遊總是讓人放松,身處高山之巅又讓她多了份不羁,栖真道:“陛下,能不能問你個問題?”
風宿恒轉身,索性靠到岩洞内側坐。這樣一來他能方便看見她,又不會因為直視給人帶來壓力。
“盡管問。”
栖真咬唇:“化身小白那段時間,你在想什麼?”
風宿恒啞然失笑:“你覺得我在想什麼?”
聽他語氣應該沒有被冒犯的意思,栖真抛卻害怕唐突的心,有些調侃,有些落寞,也有些豁出去:“你大概在想,這女人又傻又可憐,即賺不到銀子,又搞不定兒子,還當着本尊的面天天說他一百樣不好,太可笑了!”
風宿恒打斷她:“我從來沒覺得你傻,也沒覺得你可笑。”
伸長腿踩住洞壁,一腿擱在另一條上,他将手墊在後腦,擺出個輕松又方便長談的姿勢,緩緩道:“我看見你的彷徨和堅強,我知道你很痛。”
風宿恒說話不疾不徐,帶着暖意,有撫慰人心的力量。
他道:“我十歲離宮時也很不舍,是那種‘從此要和過去告别,将來隻能靠自己’的感覺。但我覺得這不能和你的比,你不是離家,而是徹底失去自己的時代。若今日你我易地而處,是我去到你所謂的‘現代’,我大概要崩潰了。”
栖真楞楞望着洞頂,眼角浮現濕意,出口的話卻很肯定:“不會崩潰,陛下很厲害。”
“不會嗎?”風宿恒道:“若我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完全不用法術,隻要坐進鐵鳥就能上天的時代,我不崩潰嗎?”
他自嘲地搖了搖頭:“讓人崩潰的不是這世上有的東西那邊沒有,那裡有的這裡沒有。那些天我一直在想,或許最讓你彷徨的是你在現代學的東西在這裡行不通,在那裡會的技能在此處用不上,你在那個世界的記憶對這裡的人來說全無意義。這種從頭到尾的格格不入,就像樹木斷根,真的太痛了。”
“那天在開物閣,聽着你和萬葉飛說這些可以怎麼改良,那些可以怎麼使用,我看到你拿着那塊叫玻璃纖維的東西兩眼放光,我就在想,這個時代能擁有你是這個時代的榮幸,但你陷在這裡,卻是你的不幸。那天下午,我從未有如此強烈的感覺,我們确實不是一個時代的人,你才是那個應該讓人高山仰止的對象。”
“所以栖真,不用覺得我對你好、教你東西是在可憐你。絕不是!一千年前鱤族人茹毛飲血,犽幹人為了幾十頭牛能和對岸的螞岚人打上三天三夜。一千年後的現在,我們重稼桑,穿綢衣,修法術,煉火器。可是你看我們,不就像我們看鱤族人,犽幹人和螞岚人?你的所思所想遠遠超過我們。但沒有辦法!隻要你還在中土一日,便要去适應一套比你那裡遠遠落後的生存之道。我能做的,是幫你減少一些适應的痛苦。其實我很清楚,真正能帶來利益、能授人以漁的那個人,是你!”
栖真聽愣,不知不自開始小聲啜泣。
過去一腔孤勇,一直覺得在這裡她就是孤零零的“一”,但這番話後,她覺得自己不再不被理解,這片土地上,真的有人懂你!
“風宿恒,你太能說了!”她忍不住嗦鼻子,帶着哭腔道:“謝謝你。”
“都連名帶姓叫我,以後就别喚陛下了吧?說不定有朝一日,我還得叫你一聲師父?”風宿恒半開玩笑道。
栖真哭得厲害,又破涕為笑,當真被他說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不知先哭一會兒好,還是先笑一會兒好。
“誰要你叫師父。”她帶着三分羞意,兩分嬌嗔道。
風宿恒老實道:“我也不想叫。”
他幽幽看來,聲音像羽毛拂過心湖,“我想聽你叫我宿恒。”
栖真臉頰燙起來,默默張口,又咽住,沒好意思出聲,幹脆裝沒聽見,心裡咂摸着喚了一聲。
風宿恒貓腰進來,遞塊帕子又坐回去,等洞中啜泣聲終于平息才道:“也不是每個人能有你這番奇遇。說個想法你别在意,我相信即使在你那裡,很多人也隻是平凡地活着,并不去探求什麼人生意義,更沒想拼命自我進益,努力去逆天改命。對這樣的人來說,活在哪個時代,又有什麼差别呢?”
栖真笑了:“都是躺平當鹹魚,躺在哪個時代确實沒多大差别。”
“你不是老教訓小包子嗎?”風宿恒道:“不好好讀書,難道想躺平當鹹魚?”
“這你都知道?”栖真沒好氣道。
風宿恒:“聽他說過一些,有些聽得懂,有些不是很明白。對了,小包子說你要上班養家,所以你在你們那兒到底做什麼營生?”
栖真不想把眼淚擦在他的帕子上,隻象征性按了按眼角,便小心翼翼捏在手裡,“他又是怎麼跟你說的?”
“說你是大老闆,做遊戲的。”風宿恒聳了聳肩,“可我不明白什麼叫做遊戲的。”
“怎麼說呢?”栖真動了下腦,索性側身擡頭,用手撐着下颌。此時手臂露出來竟不覺得冷,全身打雞血似的。
“你還記得我們去神明大宮那次嗎?海上開出結界,我們才有之後一路曆險。若金門不開,我們也不可能去往那裡對不對?”栖真道:“你可以把我想象成設計那個結界背後幻境的人。隻不過在我們那兒,這種幻境在現實生活中并不存在,而是在網絡上……反正就是,要想進入那種幻境,必須要有一種機器。把這種機器連上網,普通人就随時随地可以去往那個幻境。”
“至于人們為什麼要去幻境,當然是因為好玩!它就是被設計出來,給人帶來樂趣和成就感的。我們把這種幻境稱為網絡遊戲。我呢,就是這種遊戲的設計者。我成立了一個組織,雇了一幫有專長的人,幫我把遊戲制作出來。”
“是巧合嗎?”風宿恒聽得認真,不由笑道:“你擅長設計幻境中的世界,結果自己掉到一個陌生的世界。你不會法術,但你好像會巫術!”
“别瞎說了。”栖真笑:“要讓這兒的人知道我會巫術,會不會被燒死?”
風宿恒哈哈笑:“小包子說你最大的願望是把這個遊戲做出來,平時都沒時間陪他,他很生氣。”
“臭小子!”栖真錘地:“我費老大勁把他生出來,怎會不陪他?隻不過有時加班忙,晚回家而已。”
“小包子的父親……”風宿恒問:“我是說他的生父,不和你們住一起嗎?”
“……”
他既然從凡心處探得許多,又怎會不曉得他們住不住一起?
風宿恒狀似話趕話随口一問,栖真知道這問題回避不了,生澀道:“我們那裡有一種技術,可以讓女人不需要男人就能生孩子……我并不認識小包子的生父。”
洞口愣了很長時間,風宿恒聲調都變了:“那你?”
“沒男人。”栖真坦白道:“以前不告訴你,是不知道怎麼讓你相信我的話,畢竟……”
畢竟若不相信她來自一個更加高科技的未來,就沒法解釋為何沒有男人也可以生孩子。
她以為說出這些匪夷所思的事,風宿恒總要問問那到底是種什麼技術,誰知他脫口:“你有沒有心上人?為了他,你都一定要回去。”
栖真搖頭:“我生活的重心就兩個,一個是天宮,我在做的那款遊戲;還有就是小包子。”
解釋完了,又加一句:“沒有心上人!從來沒有過。”
風宿恒掉頭看向洞外,一時瞧不清他表情,唯餘肩頭聳動,不知在哭還是在笑。
可栖真知道應該都不是,她不過坦白了一句沒有心上人,這又不是他們談話的重點,平白無故怎會讓人激動?
過了挺長時間才見風宿恒轉頭,銀輝下眼尾微紅,眼角浸笑,若如釋重負,語氣卻無多大波瀾,“小包子在這裡了,所以你急着回去,是為了天宮?這遊戲對你來說就那麼重要?”
“怎麼跟你描述那種感覺呢?”栖真道:“自打有記憶起,我隻要睡着就會做夢,隻要一做夢,就會進入一個陌生世界。那麼多年,每一天,每一晚,我都能回到那個夢境中去。這感覺太真實了!有時我都搞不清到底夢中那個是真正的我,還是白天清醒的才是真正的我。”
“我有一種沖動,想把那個世界展現出來。我覺得大概是老天給我的使命。我用遊戲的方式還原它,給它起名‘天宮’。來大容前,天宮開發已近尾聲,如果回不去,我這輩子都沒法親眼看到它上線了。”
她不好意思道:“是不是挺好笑的?這種被一個夢逼瘋的感覺,可能你沒法體會。”
風宿恒眼眸幽深:“誰說的?世上隻怕沒人比我更懂這種感覺。”
栖真想起來,風宿恒确實說過他心心念念之人就是夢中得來,還說忙完這段時間就要回去陪她、娶她。他們連婚服都開始制備了。
栖真躺回去,這麼一會兒,支在外頭的手臂凍僵了。眠籠裡有什麼硌棱,探手一摸,是他适才給的帕子。
帕子不香了。
她悄悄把它疊好,四角扯平,放到眠籠外。
能離多遠離多遠。
不想再說什麼夢不夢的事了,栖真道:“陛下覺得此次駝暮山之行,我真能回去嗎?”
風宿恒:“人生總要有個目标,走一遭求個心安。”
栖真悶悶看着頭頂洞壁……忽然意識到,如果這次回不去,将來這探尋之路就是她一個人走了,低喃:“真希望這次可以回去啊。”
火把漸歇,風宿恒沒有起身續火。
良久,黑漆漆的洞口傳來一聲輕歎。
“望你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