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佛?”
春晖婆娑,拂過山頭而來的風倏忽凜冽。
宋晞目光微凜,沒來得及應話,卻見林氏摘下一朵随處可見的小黃花,照着袅袅春日,徐徐開口。
“媽媽我本是梁城富家女,娘親是書香門第小姐,父親是聲名在外的遊方醫,後來……娘親自小教誨,女子未必不如男,不會女紅無妨,不通醫理亦無妨,書要讀、理要知,随心自在才是上乘。
“我始終記得娘親教誨,是以當阿愉提出欲離家看看,欲飽覽祈國山水,雖百般不舍,我勸夫君,女有淩雲志,為人父母,如何能不支持……
“出門三年,阿愉一月一封家書從無間斷。她說南州溫婉,北州蒼茫,東州壯闊不輸蓬萊;她說南繡精細,北錦富貴,東州瀛人寬袍木屐……約莫一年前,她在回鄉途中認識青哥兒,兩情相悅,成親後落戶清晖城,再後來……”
林醫遭逢意外、孟匠溘然長逝,她被冠以喪星之名……種種變故,林氏皆一語帶過,直至說起孟愉婚後的變化,林氏握着水囊的手陡然用力,兩眼盯着不知何時萎蔫的小黃花,神情倏而怆然。
“這次她回門,為神女廟之事,與我大吵了一架。她說此地閉塞,說鄉人愚昧,說神鬼之事皆為虛妄……”
春晖透過叢生的枝丫,在她臉上落成細碎又斑駁的影。
提起舊事,林氏的語調越發沉靜而緩慢,仿佛一叢無所着依的蒲公英,春風輕輕一吹,便能無形亦無迹。
宋晞的視線掠經兩鬓霜白,看着婆娑光影間一夕蒼老的容顔,心頭生出不由自主的不忍。
“愉姑娘她……”
她順着對方的視線望向灼灼春晖下的神女廟,思量片刻,輕道:“不願觀禮蓮上舞,不願上山來?”
林氏望着遙處的目光微微一顫,仿佛已洞悉她心下不解,唇邊泛起自嘲的笑意,啞聲道:“公子是否好奇,媽媽何以笃信神女,何以非要阿愉上山來?”
宋晞柳目忽閃,輕道:“媽媽可否替小生解惑?”
若是愚昧閉塞的鄉野人家,求神拜佛或許隻是尋常,可依照林氏方才的說辭,父親是大夫,娘親是名門。她自小知書達理,又如何會偏相神鬼之言?
“因她并非第一人。”
不等她思量更深,手裡的小黃花倏地一頓,林氏望着遙處,沉聲開口:“公子若是不嫌晦氣,可去義莊看看。”
“義莊?”宋晞的心陡然一沉,“媽媽的意思是?”
“孫二郎的幺妹,李大郎的阿姊,原都是十裡八鄉出了名的大美人,隻因不信神女……”
林氏微微一頓,倏地垂下目光,黯然道:“家人不願領回家,至今還擱在義莊,不得入土為安。”
分明清朗的天,林氏話音方落,老槐樹下刹時陰雲密布,凜風四起。
宋晞下意識攏了攏衣襟,望着滿目悲怆的林氏,許久沒能發出聲音。
明知此事或有蹊跷,在無人能商議、無人能倚仗的當下,除卻遵守鎮中上下皆約定俗成的規矩,易地而處,她如何能拿自家閨女的性命開玩笑?
良久,宋晞接過她手裡不知何時已七零八落的小黃花,輕灑到老槐樹下,待落英翩翩随風之際,舉目望着遙處若隐似現的神女廟,輕聲道:“是以後來,媽媽便依了阿愉,沒帶她上山來?沒喝那福水?”
林氏的目光随同頭頂上方瑟瑟顫動的老槐不時迷離又清明,聞言微微一頓,眼簾不受控地抽搐,良久,輕搖着頭道:“雖不曾上過山,福水卻也吃了。”
“吃了?”宋晞神情一怔,“為何會……”
林氏低垂下眼簾,黯然道:“神女廟内的神使皆好相與,若明言家中有妻女姊妹,隻身子不适不能上山來,她們亦會賜下福水。我将神水帶回家,煮了飯,騙她說杯裡是補身子的湯藥。”
“補身子?”宋晞眨眨眼,下意識蹙眉道,“彼時阿愉姑娘身子不适?”
若非如此,無緣無故,為何要喝補身子的湯藥,豈非惹人懷疑?
仿佛又回到了那時那日,槐蔭落落,林氏的神情越發凄哀。
“青哥兒不知,阿愉急着回門,是為有了身孕……或許正因為此,喝下的福水大半又吐了出來。”
“身孕?!”
宋晞喉頭一哽,兩眼頓然圓睜。
一屍兩命?!
倘若林氏并不曾讓孟愉喝下福水,又或者再狠心些,迫她咽下滿壺福水……她母子二人的命運會否不同?
人之過,天之禍?
父親相公相繼離去,兒子死生不明,女兒好不容易回趟家,又落得一屍兩命的下場……是如愉姐兒所說,村人皆閉塞,還是如村人所說,她是喪門星、克夫命?
日夜自問、自責、惶惶不可終日,如何能不華發早生?
而後如何?
今日上山來,是笃信神女再無猶疑,還是……明知是枉然,依舊妄圖尋出隻言片語的真相來?
宋晞接過她手裡的水囊,思量片刻,站起身道:“林媽媽,小生陪你一道上山!”
*
一盞茶後,逶迤曲折的山徑旁,頓然開闊的半山腰,一座牆垣頹唐,香火寥寥的小廟伴着滿山松濤頓然出現在衆人面前。
廟前廊下不遠處,宋晞攙着林氏的動作陡然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