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藤不僅給黑衣寄去了那一軸晴雨圖,還十分大方地把祝月沉給他的酥糖分了半盒給他,要是讓黃伯等一幹熟悉他的人知道,怕是震驚到眼珠子都要瞪出來。
無獨有偶,隔天,小葉夥同另一個夥計趕着車來送信,從車上下來時,他懷裡抱着一大盒浮日城特産的薄荷糖。
白藤接過糖盒轉身要走,小葉急忙出聲攔住了他:“白公子,還有幾匹衣料您沒看呢!”
浮日城在江北,冬天來的比流風城要早些,前幾日初雪來到,溫度驟降,凍得一向嬌貴的黑二少直打寒戰。黑家的布莊也飛速上新了一大批厚實布料和毛皮,黑衣特意叫人每樣都拿了一份到自己房中,仔仔細細給白藤挑了起來。
布料太薄的不要、太華麗張揚的不要、毛皮毛色雜的不要、手感不順的不要……他挑挑揀揀,每一樣都從材質觀察到紋理,直到深夜房裡還亮着燈。
黑母不知他是在給遠在流風城的另一個男人挑選,還當他是終于肯上心家裡的生意了,感動得淚水漣漣,親自端了一碗雞湯送去兒子房中。
略微一掃送來的衣料,白藤就知道自己随口一句話都被黑衣用心記下了,一時心裡酥酥脹脹,說不清是什麼感覺。
回到房裡,他剝了顆薄荷糖含在口中,一邊吸吮清甜的糖汁,一邊拆開了黑衣的信。
信件開頭相思如舊,然後用十分鄭重的口吻寫着,等他吃完薄荷糖他就回來了。
看到這句話,白藤心裡掠過的第一個念頭是——要是今天就全部吃完了呢?
念頭一閃而過,他哂笑一聲,把薄荷糖收了起來。他倒要看看,不吃的話他是不是就不回來了?
在黑衣回來與否這件事上,他總是這樣格外别扭,一面巴不得他明天就回來,一面又賭氣想着他永遠别回來。正别扭間,老嬷嬷帶着一個矮胖的中年人并一個小孩進來了,比劃着道:“少爺今年又長高了些,馬上就入冬了,我叫了裁縫來給少爺重新量尺寸。”
家中就他們兩人住着,事情很少,因此老嬷嬷的心思總是在白藤的吃穿用度上,每到換季就要操心一番新衣的趕制。
白藤出門少,除了夏天外對季節的感知并不靈敏,衣裳對他而言能穿、看得過眼就行,新舊與否并不重要。不過裁縫都叫來了,他也不好拂老嬷嬷的意,不情不願地站起身讓裁縫來量尺寸。
裁縫麻利地從脖子上摘下軟尺量了起來,随量随報數,跟他一起來的孩子明顯是個學徒,記起數來略有些手忙腳亂,好在并沒有記錯。老嬷嬷立在一邊,笑眯眯地看着他,十六年來每次量的尺寸她都記在心裡,不經意間,初見時小小一團的少爺已經長大了,自己蹲下丨身哄他的場景仿佛還是昨天的事,現在她可得擡着頭才能看清少爺喽。
“少爺都長這麼高了。”她笑着比劃。
白藤被她的笑容感染,臉上也劃過一抹笑:“今日黑二少差人送了不少衣料來,雨天路滑,嬷嬷就别去布莊再親自選了。”
老嬷嬷神情驚喜:“這才剛要入冬,黑公子真是有心了!”
“他還送了不少毛皮來,嬷嬷挑自己喜歡的拿去吧。”
白藤有多怕熱,就有多不怕冷,幼時白鹭還能強行給他套上一件兔毛罩衫,等到長大一點她們做不了他的主了,他就再沒碰過毛皮。
老嬷嬷趕緊連擺手帶比劃:“黑公子送給少爺的東西,怎麼能讓我一個下人拿去?”
白藤手臂抱在胸前讓裁縫量腰,面上渾不在意:“祖母與我向來視嬷嬷為家人,何況流風城冬天濕冷,嬷嬷不穿厚實點怕是要腿疼了。”
看着少爺堅定的樣子,老嬷嬷不好再推辭,趁他不注意偷偷揩了揩眼角的淚。
前十五年的白藤也會關心白鹭和老嬷嬷,但是他的關心并不似現在這般細緻入微,更像是理智驅使下的行為。譬如同樣是入冬,她們膝蓋被風吹得酸疼不已時白藤隻會提醒一句讓她們加衣,然後就像完成任務一樣,無論她們應下與否、加衣與否,都不再多說一句。
那時的白藤她們都猜不透他的心思在哪,總是那樣空洞洞的,猶如一具抽去靈魂的木偶,機械地用書中學來的道理應付世事人情。心裡明明是牽挂着她們,表現出的卻永遠都不甚在意,仿佛一個沒有心的人。
白鹭當初買下老嬷嬷時應下的除了月錢,還有四季衣裳和逢年過節的各種打賞,她離世後白藤負責起這一切,就變成了直接抓錢給老嬷嬷讓她自己準備。
他根本不問老嬷嬷的月錢是多少,每回把祝月沉送的錢兌成金銀後就直接分老嬷嬷一個金稞子,一年送三回錢,三個金稞子。老嬷嬷說過幾次給的太多,他也懶得理,就讓她把四季衣裳和逢年過節的打賞都算進去,不過雖是這麼說,但到了該添衣裳和過節的時候,還是會有不少賞錢的。
老嬷嬷心裡清楚,她的少爺不是隻會用錢打發人的無情公子哥,給得多并非是真的對金銀了無概念,而是憐她辛苦兼命苦,甯可給多不能給少;盡管三年來每次都是賞下錢來了事,但他一直清晰記得每一個該賞錢的時候,包括她的生辰……
他僅僅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關懷而已。
作為一個下人,有這樣一個大手大腳的主子當然是極好的,可是老嬷嬷何嘗不是把白藤當作家人?她和白鹭都沒有孩子,都不知道該如何幫助一個小娃娃從裡到外的成長,惟有一步一步小心試探。空寂寂的宅子裡,她們小心翼翼地呵護着白藤長大,但是長大的白藤卻缺少了活人氣,對什麼都是淡漠的,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應對一切。
後來有了阿一,狀況好了一點點,真正變得不一樣還是打今年有了黑衣開始,這個年紀該有的好奇與朝氣開始在他身上複蘇,而且他學會用心去關心别人了,而非形式一樣的金銀和話語。
量好了尺寸,老嬷嬷引着裁縫師徒到堂屋去看料子,三人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後,一直候在屋頂的亦邪鳥才撲棱一下翅膀落在了窗沿上。
月緒五人喬裝改扮後分頭到四個城門蹲守了一天,他們認識的四人目前有三個可以确定:一個叫白霖的在涷泷門下開米鋪;一個叫白羽的在西鸾門下開客棧;還有一個叫白四的在萳芳門下給番商運送貨物。至于另外一個,他們疑心是米鋪裡的夥計,但是外貌與印象中有些出入,隻能輪班晝夜盯梢,看能不能抓住把柄。
邶風門下的人可就不好找了,一則是因為後派來的四人他們沒見過,二是城北混亂,亂七八糟的人混迹一處,難以發現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