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踩着和以往一樣準的時辰來到白家,朱漆剝落的門一如既往沒有上鎖,但那張枯藤下的躺椅上了無人影,看椅面被雨水浥濕的程度,應是今日還沒人在上面坐過。
他微有些緊張地四下張望起來,又後退幾步擡頭看了看屋頂,那個調皮的少年許是又戴着鬼面躲在不知哪裡準備吓唬他,陰沉的雨天向來是他極好的遮掩。可是直到尋遍了前院,仍是沒找到他的蹤影,倒是正在打掃屋子的老嬷嬷出來行了禮,比劃着告訴他白藤出去了。
黑衣面上笑容不改,但明顯由真轉假,他手指捏了捏傘柄,懷着希冀問道:“那嬷嬷可知他去了哪裡?幾時回來?”
老嬷嬷搖搖頭,不知是不知道,還是知道但不方便說,她将黑衣迎進堂屋,又比劃了幾下,黑衣大概能看懂是她是讓他先自己先玩着,有事随時吩咐。
藤喵喵出門不帶自己,還不告訴自己去了哪……黑衣彎着的杏眼稍稍下垂出一個失落的弧度。
他沒用老嬷嬷跟着,獨自舉着一把點了梨花的紙傘在白家園子裡漫無目的地逛,看錦鯉搶了一會食,又對着滿地落紅吟了幾句傷春悲秋的詩,藤喵喵不在,他覺得一切都沒了意思,瞅那條連食都搶不到花鯉,多蠢!
在廊道裡望着沒入池塘的雨絲發了很久的呆,白藤依然沒有回來,他心不在焉地站起身胡亂行走,不知不覺就來到了書房。
找本書打發打發時間也好,記得那幾本志怪雜書尚未念完自己的傷就好了,不妨尋出來接着看。
一進書房,映入眼簾的就是那張令自己因禍得福的畫像,上次事發突然,都沒來得及仔細看,後來一直沒再到書房,黑衣自然就把這軸不太對勁的畫像忘幹淨了。這回白藤不在,他做賊似的左右看看,然後撲到畫像前仔細找起了不同,沒一會就發現了被改動過的唇角。
這張畫像最初畫好時他就覺得太過莊重,許是畫師有意表現出成人後的老成穩重,故意将當時笑着的他畫成了冷臉,看起來老氣橫秋的,等冗長的冠禮結束,畫師早收好畫具走人了,他想過要改又無從下筆,隻恨不能撕了重畫。
白藤添的這一筆很拙劣,從老氣橫秋直接變成了狡猾奸詐,光看畫像這張臉,十足一個攪弄廟堂風雲的奸臣。黑衣半是欣喜白藤與他心意相通,替他改了不盡人意的畫像;半是郁悶自己在他眼中的形象始終未改,一如既往的狡猾。
黑二少二十年以來算計這個謀害那個,唯獨對白藤半點髒心思都沒動過,甚至在他面前展現那一面都極少,多是暗地為之,表面仍是一副光風霁月,最幹淨的地方,用來待最值得的人。
看過畫像,他又轉過頭逛起了書房,當時折來的那梅枝還好端端地插在銅壺裡擺在桌案上,枝頭梅花一朵沒落,全部幹枯成了暗紅色,纖塵不染,也不知是怎麼保存的;一面牆壁上挂着他熟悉的風筝,風筝下是盛着兩個稀爛影人的錦盒;紫檀木條案上那隻以他的字為名的綠毛龜正在水晶缸裡快樂地劃來劃去,憨傻的樣子看得人不禁莞爾……
他送他的每一樣東西都被他妥善地保存着,無論是精心所制還是随手所贈,越看,他心裡越蜜浸了似的甜,再多看一陣,怕是就要把心裡那本專門記白藤的賬給忘幹淨了。
外面的雨好像又大了,無情地落進有情的人間,黑衣飄飄然地在桌案後坐下,随手拿起案頭一本稍有些舊的書翻看起來。
書是《詩經》,一翻就翻到了《月出》篇,不過吸引他注意力的不是這首纏綿悱恻的詩,而是夾在這頁的一張花箋,和一朵壓得扁扁的小白花。花箋正是他貼在酒缸上的那張“美酒贈佳人”,小白花自然也記得,是去年夏至他别在白藤發梢的那朵,那天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們在彼此面前殺人。
貼上那張花箋時,他就做好了被白藤扔了或燒了的準備,小白花送出去時也沒想着能被留下,但結果恰恰是連這兩樣最微不足道的東西都被收存起來了,而且夾在了《月出》篇。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難道藤喵喵對自己亦是存了心意?早到中秋那會就已經……
黑衣不敢再想下去,一顆心在胸腔裡怦怦亂跳,臉頰連帶耳垂都泛起了霞色,他有一種沖動,想要現在就沖到白藤面前,表明自己的心意。
他灼灼的目光投向了窗外,淅瀝的春雨令他躁動的心冷靜下來,膽怯瞬間漫上心頭取代了沖動。
黑衣天不怕地不怕,六歲那年在山上遇到土匪都沒怵過,可是今天,已經二十歲的他,在表明心意這一句話的小事上退縮了。
要不就……等回來再說吧,不差這一個月的,哈哈。
剛緩下心神,一道幽靈一樣的黑色身影就蓦然出現在雨幕裡,身影沒有打傘,被春雨潤濕的劉海貼在蒼白的額頭上,黑的極黑,白的極白,墨色衣袍濕答答地裹在他身上,寬大的袖緣和袍擺被風吹動在粉牆黛瓦下,單薄得如雨天裡的一片剪影。
白藤邁過門檻走進書房,垂在背後的發梢滴答了一路水痕。黑衣匆忙放下手中《詩經》,掏出帕子為他擦頭發上的雨水。
他一進來就看到了黑衣手裡的書,但反應與黑衣想象中的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說是沒反應,看都沒多看那本書一眼。
這本《詩經》是他幼時祖母教他讀書用的,他還記得祖母說,不學詩,無以言,以後他有了心上人,總不能連表明心意都不會。所以四書五經裡屬這本用的最多,幾乎整本都讓他背過了,後來長大了、祖母離世,仍沒改了把《詩經》放在案頭的習慣,還時常順手往裡夾些東西作書簽,不過許久不曾讀,夾書簽也是随便一夾,夾在哪頁了都不知道。
黑衣不知這些,心下有點忐忑,主動控訴道:“藤喵喵,你出門都不帶我,害我隻能自己找書打發時間。”
白藤翹着二郎腿歪坐在椅子上,渾不在意:“我去找姓黃的算賬,你跟着做什麼?”
他辰時練完鞭才去的仙元路,此時館子裡已沒多少食客,黃伯正坐在竈台邊上包馄饨,右手食指和将指夾着一個小木片,把盆中和好的肉餡舀到左手攤開的一張四四方方的馄饨皮上,一攥便成型一個,速度很快。
白藤遠遠下了馬,斂了氣息步行到門口站定,彼時黃伯包得聚精會神,沒有發現門口多出的那片陰翳,看了一會發現他果然缺了一根手指,白藤勾唇無聲一笑,不再收斂氣息,凜冽的殺氣一放,蒼白右手随之一揚,内力灌入長鞭掃向屋内桌凳,所過之處一片狼藉。
一罐紅油摔落在地,鮮豔辛香的幾滴直朝那隻幹淨的黑色靴面濺去,靴子的主人向旁邊一邁,輕巧避過,同時也讓出了身後大門。
零零散散幾個食客顧不得咽下口中馄饨,膽戰心驚地偷觑他一眼,屏着呼吸縮着頭匆忙跑了出去,飯錢都沒張羅着結。
黃伯感受到那股殺氣的第一時間就縮手回了袖中,等食客跑幹淨了才站起身:“小白……”
昨日跑得快,他還以為逃過一劫,誰成想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人還是大老遠地殺來了。
白藤目光幽深,唇角笑容意味深長:“你右手廢了。”
不是詢問,而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黃伯身體一下涼了半截,嘴唇哆嗦半天,勉強擠出一個笑:“怎的突然說起這個?我手好得很,誰在瞎說八道?”
白藤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哦?是嗎?那怎麼不敢把手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