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伯心知已藏不住,沉默半晌後慢吞吞地伸出右手,包了一個馄饨給他看:“不用擔心,也不是什麼大事,你看這不是還能用……”
這蒼白無力的僞裝也不知是給白藤看的還是給自己看的,可憐又可笑。
白藤繼續戳穿他:“菜刀也提得動?”
一把好劍可比菜刀沉多了,使起來也比菜刀複雜得多,他話裡的意思不言而喻。
現在黃伯剁餡都用的左手,左手劍法也剛剛起步,苦于年歲已大筋骨發硬,氣力亦是不濟,練起來慢了許多,身上幾乎隻剩拳腳功夫。
他含糊回應道:“左手沒事,用左手也是一樣的。”
“左手?呵~”白藤目光裡充斥了譏諷,音量不減,“一個殘廢還妄想保護我,回去和你那大公子說,我還沒廢物到要靠一個殘廢來保護。”
黃伯倏地擡起頭,驚懼之下一雙混濁老眼睜得溜圓:“小白!隔牆有耳!”
“怎麼?害怕?你哪來的臉面提醒我‘隔牆有耳’?倘若真是有耳,你不是正好一雪前恥?”出發在即,躁動的白藤已經懶得繼續僞裝什麼了。
黃伯敗就敗在他人的耳朵上,十六年了,那一夜的情形還夢魇般籠罩着他,有時午夜夢回,他渾身冷汗驚醒,茫然對着空空的四壁,半天反應不過來身在何處、今是何年。白藤今日一頓冷嘲熱諷,屬這句最戳他心窩,戳得他臉色青白,背後冷汗涔涔,半天說不出話來。
他心情不好,白藤心情就好了,眉眼舒展,收起長鞭的動作悠然,輕巧轉身出門去了。
一隻盛放蝦皮的小圓鐵盒恰好滾到門檻邊上,白藤看都未看就一腳踩了上去,鐵盒被他踩成了扁扁一片,裡面的蝦皮悉數成了齑粉。
最讨厭的就是蝦皮!
白藤不提算賬的細節,黑衣也不問,這已成了他們二人之間自然而然的默契。兩人靜了一會,見他沒提那本《詩經》,黑衣以為他是不好意思,于是趁機轉換話題道:“後日我要去周府摘桃花,你和我一起?”
摘桃花?白藤起了點興緻:“什麼桃花這麼金貴,要勞動你黑二少親自動手?”
“自然是釀酒的桃花,這些釀酒用的花一向由我親自采摘挑選,去年清明我正好到元懿皇後的陵園附近摘梨花,這才在回去的路上遇見了你。”說到後面,黑衣語氣暧昧,不自禁陷入了回憶。
元懿皇後是開國皇帝的發妻,整個夜寒屬流風城的梨花最好,而整個流風城則屬她陵園邊上開的最好。
新摘下的梨花嬌嫩,經不起馬車一路颠簸折騰,黑衣每次都是将花簍護在懷裡,免教被馬車給颠爛了去。那日進了城沒多會,他心中沒由來地一陣煩悶,突然迫切地想一個人走走,便背着梨花下了車步行剩下的路,藍尾和綠蟻心知他寶貝新采的梨花,又舍不得讓自家二少爺受累,于是争搶着要替他把梨花背去酒坊。
一下午精挑細選也隻得了堪堪盈簍的梨花,輕盈的花朵累在一起還不及那個背簍沉,黑衣再金貴也是男子,豈會連簍花都背不動?看他們那副緊張樣子,他心裡更加煩悶。
沒好氣地數落幾句把人轟走,他獨自背着梨花往酒坊行去,流風城裡的梨花都開了,在濛濛細雨中像一樹接一樹的月華,濕潤的空氣裡滿是梨花清幽的甜香,撫平了他心中許多煩躁。
走出一段路,隐約有雞湯的葷香味摻雜在花香裡飄過,引起他一陣肚餓,吸吸鼻子循着香氣到了黃伯的馄饨館,正巧一名少年打馬張揚而過,濺了包括他在内的行人一身泥水,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馬蹄還踏翻了館子外的數張桌椅,然後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每每憶起,都無不歎服當日的種種巧合。
白藤的關注點卻不在那一日上:“釀梨花米露用的梨花?”
“對。那天光顧着和姓黃的打聽你,壓在底下的梨花放變色不少,餘下的不多,幹脆改釀了米露。”
誰能想到,釀出的酒最後悉數贈予了那日花下打馬而過的少年?如此緣分,敢說不是天作之合?
能巧成這樣?白藤壓根不信笑成大狐狸的黑衣,極敷衍地應了一聲後又問道:“後日去哪個周府?他家桃花開的倒是晚。”
他不信,黑衣也不急着講那一日的驚鴻一瞥,老實答他的問題道:“就是正月十六咱們碰上的那個醉鬼他家,他家桃花是海外舶來的品種,就叫‘海上桃’,開的比本土桃花晚幾日,勝在花頭大,色香味也好。”
哦,是那個銷金窟裡泡出的醉鬼他家。
一提到他,白藤就無法遏制地想起他身上刺鼻的酒氣與脂粉氣,還有他上前來拉黑衣袖子時蹭到他們身上的氣味。
想到這,他面色略有些不虞:“他腕子好了?”
黑衣眼睛不動,獨唇角勾起一個弧度,一看他這樣笑白藤就知道他準沒憋好主意,果然,隻聽得他壓低聲音道:“腕子好沒好不知道,不過聽說前段時間意外變太監了,周府沒放出風聲我也不好去探望,應該是以後都不能人道了。”
對情事一竅不通的白藤想不出黑衣是怎麼設計的,睜着懵懂的眼眸追問道:“他服了助興的藥?”
“差點整根斷掉,想來不是服藥,”黑衣輕輕點點自己的唇,佯作含蓄,“别人的私事,能問出的有限,改天要是能遇到我再探探。”
啧,演得還挺像那麼回事。
他不主動說,白藤也懶得問這方面的事,話題又回到了釀酒的桃花上,黑衣本意是逗逗他,等他追問了再說,沒想到人直接沒了興趣,反把他自己憋夠嗆,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藤喵喵總是這樣,輕易就能讓他無可奈何,若不是緣分一場,怎會有這樣專門生來克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