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聲陣陣響徹夜幕,劃破黑帳般的穹廬。無月之夜,群星璀璨,桑幹河水凍成堅冰,山陰處留有殘雪,松柏繁茂,寒意入骨。
春日将近,幽州卻因位處北地,還吹着刺骨寒風。除夕夜的幽州府衙門可羅雀,官員小吏無不回家守歲,惟餘孔目盧蕤和戶曹參軍顔煥。
人一少,為了省炭,博山爐裡的香炭減半,饒是平日裡暖意和煦的府衙大堂,如今也冷得盧蕤直打顫。
戶曹掌田宅和戶籍以及賬務,算是衙門諸曹裡最忙的。二人的桌子上整整齊齊疊了一摞賬本,都是今日趕工做完的賬。
“孔目和豬都怕過年。”顔煥的山羊胡子落在前襟,風輕雲淡道出了這句話,“盧孔目,大緻的賬我都做好了,你今晚再勾稽一遍看有無錯漏。”
除夕本應是假日,這些即便放在年後做也沒多大差别。盧蕤一襲青衫,赤紅色大氅鑲着黃鼠狼毛,微卷頭發束在腦後來不及戴冠,可見顔煥突然把他叫來有多急。
“嗯。”盧蕤古井無波,颔首随意翻弄從正月到臘月的賬本,也沒抱怨這突如其來的活兒,“反正今日我也回不了老家,不用守歲,閑得沒事就幫參軍看看。”
顔煥見盧蕤毫無異議,懸着的心終于放下。他在幽州幹了有些年,精明圓滑,從小吏一步步考課進了流内,成為大周登記在冊的官員,免了一年到頭的田租,說出去也是正經官兒。
盧蕤現在的孔目一職,顔煥當初也做過。事多錢少,田租減半,負責對帳、打下手以及端茶送水,并不屬于九品之内的官員。
彼時位居他之上的戶曹參軍沒少欺負他,現今多年媳婦熬成婆,讓盧蕤多幹點活鍛煉鍛煉總沒錯吧?
“你辛苦了。”顔煥一手搭在盧蕤肩膀上,這人光長個子不長肉,肩胛那兒薄得吓人,“你這,過年可一定得補補啊。我庫房裡有高麗參,你要是需要,我改天就讓仆人送來。”
盧蕤好說歹說也是在府衙做了一年,怎會不知道“改天”是什麼意思?“多謝參軍好意,隻是不用了。我身子骨本就弱,又點燈熬油了一個月,吃什麼都不見長,别浪費了參軍的東西。”
顔煥打着哈哈,“明白,是我多心啦。我走了,盧孔目你看看是在府衙還是回家?我要是你,我就待在府衙燒公家炭。這天一冷,炭價就漲。後廚還有些飯,你要是餓了就熱着吃。”
大過年的讓人留在府衙不回家?顔煥壓榨自己這麼久,連除夕夜也不放過?饒是盧蕤脾氣好,這時也不免心中窩火。
“放心吧,明日我會做好。”盧蕤冷冷說道,“參軍盡管放心。”
說罷,抱着一卷卷賬本,頭也不回地出了府衙大門。
顔煥愣了片刻,看門小吏掀簾問道:“顔參軍,府君那兒派人來催了,就等您和盧孔目。怎麼,剛剛盧孔目抱着賬本兒走了,是不去除夕宴?”
“啊,他不去。”顔煥又換上令人如沐春風的笑,“他說賬本還沒看完,今晚熬一熬,努努力看完,咱們走吧。”
盧蕤抱着一摞賬本回到家,他的房屋亂糟糟的,到處都是廢紙和雜物。仆人阿福快刀斬亂麻,正在收拾着,無論紙張大小和顔色,都堆在一起。
“阿福,你怎麼又動我東西。”盧蕤不悅,勉強在桌面上找到一片空處,啪的一聲放好賬本。
阿福言語裡帶着些嫌棄,作為看着盧蕤長大的老奴,總是把自己當作操心操肺的老媽子,“主君你還好意思說?一地都是廢紙,萬一油燈倒了,咱倆就得大年三十露宿街頭。”
“這不是還沒倒嗎!”盧蕤扶額,“你這樣一來,我原本分好的類目全被你打亂了。”
阿福身形一頓,索性把手裡的紙張放回原處,茫然失措,“那主君自己收拾吧,我做飯去了。”
“今天沒人來嗎?”盧蕤偏過頭,正對上阿福掀門簾的背影。
阿福這才恍然大悟,主君想必是因過年不紅火還得加班加點所以心裡有怨氣,“主君,你總得等過了年再說吧,大家夥兒都是初二初三串門,除夕誰不是和自家人在一塊兒。”
盧蕤聽了更納悶了,阿福無心之語,恰恰道出了他門庭冷清孤身一人的窘境。他自小喪父,寄人籬下,和盧家人都不怎麼親,逢年過節盧家親戚串門,都習慣性地忽略他。
“你先去做飯吧。”
阿福做好一碗焖菜,上年紀的人總喜歡把菜炖得又爛又軟,配上粟米飯,一年到頭都是如此,除夕夜更不例外。
“主君,吃飯吧。”
盧蕤對着火爐照賬,火光映着黃紙,他松開一隻手,探着火盆的溫。
“你先吃吧,我還有一本就驗完了。”盧蕤剛把手中的賬本歸在左邊一摞,右邊還剩下三本,按照他的速度,不出一刻鐘就能看完。
“這顔參軍也真是的,大年三十還讓你看賬本。”
盧蕤也覺得奇怪,雖說往日裡顔煥一直使喚他刁難他,但也不至于推到大年三十。而且這些賬本都已經勾稽過兩遍,草草掃過一眼,半點兒差錯挑不出來。
這算是冗餘的工作,盧蕤揉揉眼,眼前的景象重疊,他已經看不清一丈外的細小楷字。
“主君好歹是進士,就算咱們沒待在長安,好歹也是去過京師的,顔參軍怎好意思刁難咱們?總有一天主君官兒做得比他高,讓他嘗嘗厲害。”
阿福一筷筷往嘴裡扒着送飯,他并不知道盧蕤從曲江雁塔題名到一無所有經曆了什麼,隻知道從那件事之後,盧蕤就無比頹喪,厭世之餘,脾氣也不好了。
終于把文書處理得差不多了,盧蕤已經精疲力盡,将臉埋在抱着的兩膝之間。
入仕為官,不知家中有無人記得他這個遠行客。
窗内是紅得發白的炭,窗外是厚厚的雪。
“盧孔目,你這裡好生冷清。”長史李汀鶴拿了一箱子的賀禮,“這是府君托我帶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