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回路轉,穿過鹞子谷,翻過仙人嶺,盧蕤和許楓橋路過一處懸泉飛瀑。
水流很小,一列冰溜子挂在山洞前猶如門簾。背陰處透出一股極深的寒意,饒是許楓橋今日穿了貂裘,路過此處也不免發抖,寒毛直豎,牙齒打顫。
“盧孔目,咱們快到了。”許楓橋搓着守,心想盧蕤戴風帽真是明智,自己沒帶暖耳,耳朵凍得通紅,臉頰也跟猴屁股似的。
盧蕤全身上下護得嚴嚴實實,隻留一雙眼看路,“我剛剛給你交待的,你都記清楚了吧?”
“知道。你是我表哥,”許楓橋扳着指頭,握緊的拳頭依次往外舒展手指,“探親,路過落翮山,聽說霍家寨名聲就路過看看。”
“往後你就聽我計策,我每晚會給你一個錦囊,你不許擅自行動。”
盧蕤考慮周全,但還是害怕許楓橋念及舊情反悔,“袁舒嘯留下更好,我不會動他。”
“诶,别客氣,想怎麼動就怎麼動,借兄弟頭顱領領功,戰場上很多人都這麼幹。”
盧蕤卻戳破了謊言,“你不在乎功績,又怎會拿着袁舒嘯的頭領功?許帥,撒謊不是這麼撒的。”
“人總會變嘛。你一個書生,能考中進士,還敢來霍家寨,冒昧問下,你老師是誰啊。”
“我的老師是相州大儒,那年他最後一年廣開門庭,我一條肉幹就做了他的堂下學生。”
許楓橋啞口無言,相州大儒,除了郭希善,他想不起有這種稱号的第二個人。
郭希善是帝師,當今皇帝曾拜在他門下,他教的幾個人,有的已做到封疆大吏,有的在朝中六部,個個都是人精中的人精,沒一個是省油的燈。
而盧蕤自小在幽州長大,父親亡故後去京師投奔伯父,風雲際會的年代,飽嘗人情冷暖,卻也得見千古帝王州的濟濟人才。
“這麼……這麼厲害啊。”
“你的師父,也很厲害啊。”盧蕤習慣性你來我往地誇着,正這時許楓橋的馬蹄一不小心打了滑,驚得許楓橋差點從馬上摔下去。
石闆橋旁邊就是冰潭,許楓橋夾緊馬腹,“這馬怎麼回事,還尥蹶子。”
潭面漂浮着白色碎冰,盧蕤安然走過,這一處背陰,趕緊走過為好,于是加快了馬蹄。
許楓橋又想起他的雪覆千岩來。雪覆千岩的毛色锃亮,通體雪白,隻有四條腿是黑的。許楓橋從小馬駒的時候養起,看它學步,依偎在母親的身旁,而後脫離馬棚,馳騁在一望無際的疆場。
雪覆千岩從不會出錯,性格溫馴,每次許楓橋走到它身旁,它都會眷戀地用臉靠着他的胸膛。
然而,許楓橋親手殺了雪覆千岩。雖是時局所迫,但他到現在都沒能原諒自己。
苟活着的自己甚至還不如慨然赴死的雪覆千岩。
“許帥該換匹好馬了。”盧蕤習慣性地封官許願,“事成之後,我……”
“名将才該配寶馬,我用古雪刀已經是浪費了。”
陽光照着枯草坡,盧蕤噤聲,清風吹拂,掠起一陣塵煙,蒼然籠罩着黛藍色的山川。梯田錯落,麥子的秧苗剛插上去,綠葉片邊緣還有霜。
秧苗長大後會在夏季變成一片金黃,當下黝黑的土地和冷得人發顫的天氣,不過是它生長的必經之路。
“你有沒有想過,重建神武軍呢?”
“趙崇約臉沒這麼大。”許楓橋不假思索,囊袋裡的酒散出熱氣。燒刀子很烈,初次品嘗之人如同吞了個刀子下去,但像許楓橋這樣的燕趙男兒,自小就習慣了烈酒,喝玉浮粱那樣的清酒就跟喝水一樣。
盧蕤能感覺到,許楓橋是烈馬,是狼,絕對不是斷脊之犬。這人的心裡藏着刀光劍影和吹角連營,将不甘的怨恨裹在心裡不讓人看見。
所以才會每日挑半天時間去校場一個人呆着,或許在校場才能放下庶務,細細回味慷慨激昂的歲月。
“守衛幽州城不能隻有簡單的府兵武備和邊騎營,神武軍算是二者之間的過渡。自古以來,中原抗擊漠北多數并非以騎兵取勝。漠北人是天生的騎兵,養戰馬也耗費國帑,盛世還好,養得起也耗得住,一個騎兵的成本要遠比一個步兵的成本高。”
盧蕤詳加分析,許楓橋也跟着說道,“邊騎營是幽州的精銳,李齊光是皇帝老兒的叔叔,什麼好東西都先給他送去。幽州健兒,寶馬寶刀,也隻有李齊光,能有資格培養騎兵,但是每每與漠北交戰,騎兵的勝率其實還比不過步兵。”
盧蕤驚詫,“若是騎兵不如步兵,那為何……”
“你剛剛也說了,要錢要時間,騎兵流動性強,本就比步兵複雜。幽州一個下州,人少糧少,一打起仗來朝廷就得往這裡貼錢,幽州軍主的位置非親信幹不了,因為若不是親信,勝了還好,敗了肯定掉腦袋。”
因此莫度飛隻能自刎,盧蕤猜許楓橋接下來想說這句話。
“天家江山天家人守,我不過是個無名小卒。盧更生,你剛剛說重組神武軍?這個簡單,隻要那皇帝不姓李,姓許,我保證能重建,哈哈哈。”
盧蕤不想繼續說下去,“騎兵方陣複雜,非一時能練成。步兵陣較少轉換,一般說來,朝廷應該優先練步兵才是。如此一來傾盡所有養騎兵,我倒是看不懂了……”
“畢竟世人眼裡,邊騎營那麼厲害,所向披靡,自然要傾國之力培養。哎,要是小皇帝不注意這個叔叔,啧……”許楓橋嘬着牙花子,“那麼這些騎兵就會變成一把利劍,順着太行山南下,攻破虎牢關和潼關,讓這江山易主呢。”
盧蕤心悸了一下,“許帥還真是高瞻遠矚,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過獎,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隻是有些事,看多了就明白個大概。”許楓橋忽然警惕起來,一手放在古雪刀的刀柄上。
他目光銳利似鷹,身下馬打了幾個響鼻,襯得四周更加安靜。松柏茂密,直直沖向天際,向陽的山路上覆滿松針和枯葉,綿軟無比。
許楓橋拔出古雪,盧蕤不解其意,正打算問,卻見他勒轉馬頭,寬肩護在自己身前,一柄鋼刀擊開了突如其來的弩箭。
锵然一聲,弩箭直直插入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