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家的,我們也是看您孤單,這才想着找個可心的陪在您身邊兒。咱們都是蠢笨的,沒法兒替當家的分憂,這才……”
鄧清芬不敢說下去,剛剛在松林道上抓盧蕤,圖的也是“那人看起來像讀過書的”,除此之外長得也是粉雕玉琢,秀色可餐。
就算是個繡花枕頭,他也好看哇。
“哦?讓我看看,是哪裡的人才,竟讓你們冒着禁令行事。”
盧蕤被人下了蒙汗藥,又用黑布蒙上眼睛,颠簸之中迷迷糊糊睡着。
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雁塔之下,他驕傲地題下自己的姓名,和着滿池的杏花,意氣風發。
垂柳依依,笙歌畫舫,新科進士聚在一處,針砭時弊。席間有位尚書家的兒子,最是恣意,談起邊疆局勢來毫不怯場。
“陛下早已有意打擊燕王。将先取之必先予之,燕王那麼鬧騰,陛下早看他不順眼。你我諸位新起之秀,若是能乘此勢平步青雲豈不快哉?”
“诶,更生兄是範陽人吧?燕王真是如此麼?”
衆人目光齊刷刷看向盧蕤,他不敢吭聲,這兒人多嘴雜,是曲江畔的酒樓,萬一被人聽了去,他解釋不清。
“都說這燕王厲害,可我看着,不過如此嘛。燕王生不出兒子,還得是陛下英明,過繼個小兒子過去,這才有人承祧。”尚書子又說道。
“那就算燕王造反,皇位也會落在陛下兒子身上,燕王真是辛辛苦苦為他人做嫁衣啊。”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說開了,于盧蕤而言,燕王或是陛下,都是遙遠得不能再遙遠的人物,他沒法開口。
而且,本科二十三位進士,隻有他是河北人,京兆人居多。同鄉組成的小圈子密不透風,他進不去,他們說起官話來,他磕磕絆絆,被人嘲弄是範陽腔。
“更生,這太子妃是你什麼啊?”
“我與太子妃同為盧氏,隻不過分支隔得較遠……”
尚書子拍腿道,“出五服沒?”
盧蕤搖了搖頭。
“沒出五服這就是人脈,我看啊,陛下有意引你們河北人來制衡,更生,以後若是仕途得意,可千萬别忘了曲江這一宴啊。”
宴席後,突然有人來捉拿盧蕤。盧蕤第一次走進暗無天日的大理寺牢獄,他的希望就像牢獄上的小窗,透出一絲絲陽光來。
和整座牢獄的黑暗比起來微不足道。
“說,你是不是妄議朝政!”獄卒備好了十八般刑具,鞭子烙鐵,匕首紅炭,不一而足。
這些刑具陳列在盧蕤面前,席子前跑過幾隻老鼠,篾席上還有幾個老鼠洞。
他褪去昨日穿的白衣素袍,換上不知是誰穿過的囚衣。虱子漫布,跳躍着蹦向他的頭發。
“我沒有。”盧蕤一字一句說道。
“你同行的人可是都已經招了。盧蕤,朝政大事,是你這種人可以置喙的?陛下出繼幼子,是為兄弟和睦不忍看燕王一脈絕嗣,怎會有你們口中那麼多是非!”
獄卒猛擊桌面,盧蕤吓了一跳。他能感覺到衣袍上的虱子攻城略地,在他的頭上築巢搭窩,啃噬着昨日剛用蘭草洗過的潔淨。
而他換下來的衣服和香囊,獄卒此前都拿了出去,直接扔進火盆。
沒人覺得他會出來。
大理寺那十天,他受過笞刑和鞭刑,後背被打得如同爛泥,胸前數道鞭痕,整個上身沒一塊好地兒。他看着那扇小窗,幻想着公道,隻要有幾束光在,他就不想招。
我無罪。
盧蕤輕輕顫着手指,監獄裡一隻飛蛾停留在他指尖片刻,抖落雙翅。
晝夜颠倒被人審訊了這麼多天,獄卒鐵了心要熬他的心智,就想讓他忍無可忍然後畫押招了,曲江案也就算是完了。
文人因言得罪,古往今來都不算稀罕事。有人要搞你,你招也是搞,不招也是搞,這麼掙紮何必呢?早招了還能少受點兒酷刑。
飛蛾跌跌撞撞揮舞殘翅,大義凜然地飛進燭火之内,霎那間火光燃起,籠罩它的雙翅,不出片刻,化為朽灰。
盧蕤苦笑着,寄人籬下苦讀十餘年,居然是這麼個結果。
“我可以招,但你們要告訴我,是誰做的。”
獄卒聽了這話犯了難,都是貴人互相蹉磨,多言多語總不好。
但是頭子拍了拍獄卒肩膀,“反正不是咱們做的,就告訴他吧。”
“哎喲,盧進士,你冤有頭債有主,别找我們兄弟倆啊。我們也是得了别人的授意,盧家公子盧修己點名要你死,也是盧修己告訴陛下的……”
盧蕤慘然大笑,他看不見青天也看不見公道,屬于他的隻有漏洩下來的殘光。
即便那些殘光也從未恩賜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