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嗎?”許楓橋俯下身,這時候正好有片暖陽照在他背上,“你知道為什麼會有駱九川這種人嗎?”
“什麼?”
“我和駱九川出身差不多,也是佃戶。那時候莊稼來收米,我阿爺把米缸裡最後一鬥交了上去,最後實在沒辦法,簽了賣身契。後來我才知道,那時候官府有個昏招,給奴婢分田,但是奴婢死了後,其中的十之二歸莊家。”
唐景遐愕然,她那時候還小,怎麼會懂這些?
“所以莊稼漢變成佃戶,再往後變成奴婢。莊家巴不得奴婢死,正趕上高祖征兵打仗,這些奴婢又混入征夫的隊伍,桑幹河邊都是骸骨,燕山下冤魂無數——我爺娘就是其中的一對兒。”
許楓橋的傷疤早就結痂,他點卯坐班多年,日日練習就怕髀肉複生,可唯是這仇恨,每次提起都能讓他心頭一痛。
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那他能做什麼呢?
落翮山的風景絕對算不上宜人,背陰處的墨色山川像田舍漢的脊背和皮膚,粗糙又堅韌,無聲地作為幽州和大周的屏障。
燕山山脈沒有溫和的風,更沒有任人欺負的子民。他們建立騎兵和步兵,養駿馬,開馬場,一批批的健兒邁出幽州地界,桑幹水濯就他們百折不撓的心魄。
角弓鐵衣是比親人還要親的存在,他們枕着長戈,隻能在夢裡回味與妻兒溫存的場景。
小來思報國,不是愛封侯。
勤王敢道遠,私向夢中歸。
他心底裡有一簇火苗,這幾年他一直壓抑着,然而現在,那火苗熊熊如熾,再難抑制,猶如向風的火炬,渾身滾燙,要他燒掉所有的僞裝。
他不為燕王,不為皇帝老兒,他為的是自己,為的是幽州。他不想再看見像他一樣的人被欺負連口米糧都吃不上,也不想看見無能之人屍位素餐,為的隻不過是家裡糧倉有沒有滿。
他恨透了那些擡擡手就消解别人志向的肉食者,他不願為他人所利用,成為“器”,成為旁人加官晉爵的籌碼。
血淚,流浪,镌刻在許楓橋心中的東西,不知不覺,被喚醒了。
繞過一處小山坡,盧蕤到了岔路口,一邊是松林路,隐隐約約通向另一片山坡。
另一邊是石階,高低錯落,參差不齊。
盧蕤最怕這樣的石階,小時候曾經一個不小心從上面滾下來過。
松樹下翩翩出現一個人的身影,那人身着白衣,腰間束着粗布為腰帶,垂下一枚玉佩。
微斜上翹的狐狸眼看着盧蕤,不知為何,盧蕤并不覺得怕,“你就是軍師?”
程玉樓笑道:“盧孔目好眼力。”
程玉樓站在石階下面,斜陽照得他睜不開眼。他饒有趣味地看着盧蕤,兩人明明是剛認識,卻像認了很久一樣。
他們是一樣的人。
“你找我,是有什麼事嗎?”盧蕤話至此處忽然後悔,對方的眸子像是早已把自己看破。
“我知道你來是什麼意圖。”程玉樓一步步踏上台階,光影錯落間,逐步靠近盧蕤。他身上還有血腥氣和酒氣,可對盧蕤,卻很溫柔。
異樣的溫柔。
“你是曲江案裡幸免于難的進士盧蕤。我雖在幽州,可也聽了不少。朝廷說你目無法紀以下犯上越級言事,你我應該都明白,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嘛。趙崇約把你帶到這兒,是為了給盧家一個面子,你呢,你怎麼想?你來霍家寨應該不隻是為了吃頓飯吧。”
“軍師果然機智。”盧蕤的目的大白于世,“那你為什麼不趕我走?”
“你我的目的說不定一樣呢。”程玉樓聳了聳肩,“你就沒想過要報複?”
“我能怎麼報複?我連殺雞都不敢。”盧蕤暗念,這程玉樓是想拉自己入夥呢。
“報複麼,你已經來霍家寨了,隻要你願意為大當家所用,你,加上一個許楓橋,霍家寨實力大增,攻進幽州,重演當年駱九川的故事,怎麼樣?”
駱九川……地方志裡有記載過這人的名字。
一個佃戶,建立軍功後,掠之于豪族,又因為自己世代居住幽州的緣故,竟然穩坐幽州刺史的位子。
駱九川的能力仿佛是天賜一般,投靠土匪,打退漠北人的騎兵,曾經戰鬥力低下的流民在他的操練下,逐漸可與漠北人抗衡,皇帝賜其名曰“天骁軍”。
神武軍和天骁軍何其相似,一樣的所向披靡以一當百,駱九川和莫度飛都知道精銳的重要性。行軍打仗,能決定戰局勝敗的往往是精銳——精銳不要命地往前沖,後面人才會跟上,壯大聲勢。
駱九川搶劫豪族,所以比莫度飛有錢,他不在乎身後名,又因出身的緣故對地主頗為怨恨。掌權後就開始清剿不配合的土匪和商賈,同仇敵忾要人家出錢出力。
威逼利誘下,府庫充實。駱九川無心家财,開鑿礦鐵征發流民,大緻平定了流民,還給了一些工匠飯碗。天骁軍的陌刀、兜鍪、铠甲和橫刀,都是精工鍛造。古雪刀便是由駱九川轉贈給莫度飛的橫刀。
駱九川的成功不可複制,盧蕤比誰都明白這一點。亂世之英雄,盛世之賊子。
“恕我直言,異想天開。”盧蕤冷冷道,“駱九川去年卸任營州刺史,告老還鄉,現在居住于長安,其子駱明河接手天骁軍多年,移鎮營州,現在是大周的靖北侯。駱明河之妻是中書令柳公獨女,駱家也算是一隻腳踏進士族,在遼西的地位不可撼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