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覺。”許楓橋端詳着古雪刀,還好剛剛來得及時,“有時候,武人的直覺就是那麼不講道理。”
“局勢比我想象的複雜……”盧蕤扶着樹,艱難往前走,“程玉樓這次下手失敗,接下來估計也不會松懈。”
“要走麼。”許楓橋眯眼看着盧蕤,“如果你想離開,一聲令下,就算是槍林劍雨,我也會帶你下山。”
盧蕤身子單薄,本就根骨弱,這些年還思慮多不注意保養,貧病交加。剛開始入寨,他把事情想得很簡單,動動嘴皮子遊說,引起火并,武淮沙趁機包了餃子。
他想往上走,想把郭希善教他的都用在實處,謀一時,謀萬世,他不想天天守着刀筆,終日埋在紙堆裡,一事無成,臨了了還是曲江案罪吏。
“我不走。”盧蕤輕飄飄道,“許帥呢?”
“你不走,我也不走。”許楓橋蓦地對盧蕤改觀,“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為什麼不走。”
“不能,不想。我要是走了,就沒有深入虎穴的機會,霍家寨會全面戒嚴,屆時霍家寨對我們而言就無從得知。”
“這是不能。”許楓橋的語氣無端也溫柔了下來,“那不想呢?”
盧蕤沉默了片刻,“因為想做些什麼。我自己也被劫過,那時候舉目無親,一個人在柴草堆裡。他們說劫匪吃小孩兒,我沒被吃。可我知道,不是因為傳言虛假,而是我幸運。如果遇見的不是霍平楚而是别人,現在就沒有我了。”
“那你為什麼還要留下來。”
“因為他們要做的事會禍及更多,不隻是婦孺,很有可能會颠覆整個大周。”盧蕤極目遠眺,仿佛能在層城高閣裡看見自己的家,“反正到時候是死,現在也有可能是死,不如試一試,萬一成了呢。”
“你們範陽盧氏,曾經出過一個亂臣賊子吧。”許楓橋沒來由地提起這一宗,這是再遙遠不過的故事,早在他們兩個出生之前,“此人曾差點颠覆皇朝,建立萬世基業。”
“是。那位,是我叔祖。”盧蕤想起族譜上被劃掉的那一筆,家族視此人為恥辱,還在修訂氏族志的時候刻意忽略。
舊事語焉不詳,盧蕤能記住的,也隻有此人在天下大亂之時,選了個主公,并卧薪嘗膽十年,和主公一起“勤王”入京,大肆屠殺官員,自立為帝。
誰也沒能想到,不到三個月,這兩個親密無間的謀臣與主公便分道揚镳,風雲際會如魚得水,仿佛也隻是鏡花水月。
盧蕤登高跌重,聽到過一些閑言碎語,說盧氏專出犯上作亂之輩,句句直指他。
“盧隐,盧谧山。”許楓橋記得此人名字,“其實盧谧山在相州的風評還是很好的,開倉放糧救濟災民,還修了渠,至今還有盧公祠呢。”
“春秋筆或許有所隐匿,然是非在人心。罪臣忠臣佞臣,隻不過是長篇累牍後的贊表,叔祖的一生,短短書傳根本無法概括。”
“盧氏家風可見一斑。”許楓橋笑着,自己方才明明在盧蕤身上看見一個故人的身影。
那人手持長槍,站在落日樓頭,巋然不動,和遠山融為一體。城樓下遍地饑寒,整個城池已經到了強弩之末,援兵遲遲不至,糧草供應不上,一半的戰馬被宰了做軍糧。
為什麼不投降?
為什麼要守?
許楓橋看着盧蕤,他明明脆弱得很,反複思索還會餓,一餓就站不穩,剛剛摸過的手腕瘦得吓人,生怕一個咔嚓給扭斷了。
他也不退。
反正是死,如果能死得有用,就當是死得其所了。許楓橋豁然開朗,“趙崇約何其有幸,能得到你作為他的孔目官。你的見識眼界和氣魄,遠甚于趙崇約。”
“你擡舉我了。”盧蕤很有自知之明,“程玉樓估計接下來還會找我,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等三當家的地圖和細表到我們手裡,我就找武淮沙,讓他把人質扣押了。”
“嗯,他雖然腦子笨,但做事還利落。等下了山,我讓他給你做烤鴨,武野狗做的烤鴨,外酥裡嫩,吹彈可破,裹上一層糖霜,那味兒絕了。”
盧蕤沒回話,耳朵裡除了兩人踩松針的咯吱聲,便是他腸子長長的鳴叫。
“呃……這下是真的餓了。”許楓橋忍俊不禁,“也是,這都過晌午了,走吧,去雲台院,看看袁舒嘯管不管飯。”
唐景遐無可奈何,方才眼睜睜送走了許楓橋。她的感覺很怪,許楓橋對盧蕤的态度不簡單。
是憐憫麼?不像是。盧蕤好歹衣着光鮮,大小算個官員,她比盧蕤慘多了。
舊情?封蘭桡的舊情不比盧谧山深厚,結果這人就像沒認識過一般。
她看不懂許楓橋,這人在她心裡是個謎。她攔着許楓橋不要他走,也沒别的意思啊,結果被罵了一通。
他們師門的人,脾氣都好差啊。封蘭桡脾氣就不算好,唐景遐跟這位三當家學習武功,每日寅時就得起來,紮馬步站樁,寒冬臘月穿着單衣練劍法,手都僵得蜷不起來。
但是許楓橋卻唯獨對盧蕤尊敬有加。
越想越覺得怪,她百無聊賴,手裡轉着狗尾巴草,走到事先安置那女子的耳房。
女人不會說話,隻會啊啊叫,唐景遐叉着腰,見她蓬頭垢面,衣衫不整,頓生恻隐之心,就從庫房随手拿了件衣袍打算罩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