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蘭桡給盧蕤安排的小屋子,鋪着波斯地毯,還有一片珠簾。一旦有人走過,就會玲珑悅耳,锵然作響。
柱子旁還有盆栽,裡面是栀子花和臘梅,不過幽州的天氣太冷,栀子花沒開,一水的花骨朵。臘梅氣味馨香宜人,隔很遠都會聞到,許楓橋端着碗苦藥,掀開珠簾,沒敲門就走了進來。
“給。”
盧蕤正在整理封蘭桡的線索,他把霍家寨的暗樁仔仔細細排好,按照坊市排布分了個類,又用官府的加密文字,蠅頭小楷,密密麻麻。
“寫什麼鳥字呢?”托盤放在桌上,勺碗碰撞,清脆一響,好在藥沒溢出來。
“我把幾個可疑的暗樁篩選了出來,”盧蕤低着頭,身上還披着貂裘,他不覺得冷,一旦用心做某件事,周遭一切都能忽略,“如果要談判,這就能作為我們的籌碼。當然,如果霍家寨态度好些,不用我出動這個殺手锏最好。”
“喝藥。”許楓橋态度強硬,盧蕤隻能笑着接過。
一口悶了苦藥,盧蕤舌頭發酸,強忍着沒有咳嗽。夕陽西斜,和袁舒嘯聊了許久,又幫鄧清芬做了會兒賬,一擡眼,天都要黑了。
許楓橋知會了盧蕤的意思,擎着燭火走來,看見藥碗幹幹淨淨,便覺完成了一個任務。
不過,那句“活不過三十”還回蕩在耳邊,他不能控制自己一直去想。
“你别這麼看着我。”盧蕤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我想得開,從小就有人這麼說,所以我也習慣扳着指頭過日子,就像一根蠟燭,總有燃盡的時候。”
其實,盧蕤潛在的意思是,不要可憐自己。
盧蕤不需要可憐,科考的時候不需要,在大理寺的時候不需要,現在更不需要。
“和袁舒嘯談得倒是挺好,他有誠心,我們不能錯過。不過,燕王那邊态度強硬,要把地收過去,我們如果沒有地,就是募兵,每年軍費開支就得走刺史那邊。”
還是談起事情來更自然,盧蕤支着膝,手擡着下颌,攥着好幾張紙,“是。開支還在其次,府君缺人,讓府君吃這啞巴虧也無所謂,關鍵就是,多出來的人,誰來帶?”
許楓橋思索片刻,“袁舒嘯呢?他在邊騎營混得也不好,李齊光想讓他出來。”
李齊光需要悍将,像是許楓橋這樣,勇冠三軍,袁舒嘯擅長調度,邊騎營多的是這種人。當初那兩封信,他更想要的其實是許楓橋。
許楓橋知道,所以不能去。
他心裡也忐忑不安。他的功勳很多,大小戰役裡,以少勝多最出名的就是那次深入漠北叱羅部,繳獲人頭百餘,牛羊八百,叱羅歸沙率衆投降。
這種奇兵的用法讓李齊光找到了知音,李齊光賞識許楓橋,在神武軍還頗成規模的時候,就屢屢對“神武孤霆”青眼相加,那時候的許楓橋,膂力過人,擅揮舞長槊,又讀經史。
唯一一個缺點,可能就是太散漫了。
“如果袁都尉可以,又為何會離開邊騎營?”盧蕤無比堅定地看着許楓橋,除了他,無人能破開局面,“袁都尉想當黃蓋,可惜燕王不是周瑜。若非大當家豪氣幹雲,此刻袁舒嘯怕早死在程玉樓的設計裡。”
“什麼?!”
“我們的意圖,程玉樓知道,那袁舒嘯的意圖,程玉樓會不知道?”
許楓橋咬着仰月唇,“所有人都知道,那……袁舒嘯這麼辛苦,為了什麼?”
他想起落日樓頭下窮途末路的莫度飛。莫度飛沒有吃人,也沒有把百姓做軍糧,守城就是為了保護百姓,怎麼會吃人呢?莫度飛不僅沒吃人,還帶頭把戰馬宰了。
許楓橋的理想,死在雪覆千岩被煮成肉糜的那一日。他親手埋葬了自己的志向,從此一頭紮進點卯坐班的瑣碎日常裡,再不敢言。
“且不論袁舒嘯,許帥,你這些年,痛快麼?”
他麻痹自己,袁舒嘯适合做将軍,就讓袁舒嘯做去。志向,值幾個錢啊?李齊光需要你,就能把你捧在手裡,不需要你,就棄如敝履……可是他不痛快。
平凡得毫無波瀾的每一天,都是對他的淩遲。心裡殘破的一隅,不僅沒有被這些瑣屑填補,反而愈發疼痛。
他不對人提起,每日在校場射獵,聽着邊騎營的胡笳聲,一次次循環重複的彎弓搭箭,仿佛都在提醒他,他回到了軍營。
他□□有最快的馬,他心裡有最熾熱的勇氣,可他不想為燕王的野心助一臂之力!
“不痛快。”
許楓橋自是佩服盧蕤,這人即便遭受不公,還能堅定前路。
盧蕤不在乎公道與否,若是能洗雪,自然最好。
然而盧蕤心中最重要的,其實不是公道。
“我少時開蒙,讀劉勰的《文心雕龍》,裡面有一句,‘鑒懸日月,辭富山海。百齡影徂,千載心在’,我不懂,父親告訴我,這就是‘文心’。很多人終其一生是孤獨的,因為他們太固執了,想追求亘古不變的東西——心。朝代更疊,人和事都在變,唯有心不會變。”
許楓橋默然半晌,“所以,你想追求的,也是‘心’?”
“你知道,我壽命不永,可在我看來,足夠了。我三十年就理解了很多人這輩子不能理解的東西,百齡影徂,千載心在,哪怕世界上沒有盧蕤這個人了,盧蕤的‘心’也還在。許帥你呢?你想留下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