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楓橋被觸動到。他不是沒有心,而是從未正視過自己的心。
“若是真的能不動幹戈,我不是不能統領他們。”他側過目光,燭火照在長眼睫毛上,像撒了金粉,“不就是和李齊光打擂台麼,東邊還有駱明河呢,一東一西,我就不信李齊光還能作妖。”
盧蕤早慧,這種早慧讓許楓橋自愧弗如。他總會糾結一些沒必要的東西,因為害怕成為衆人角逐的棋子,如同師父那般成為棄子,所以幹脆自棄。
現在想來,他做的選擇,其實就是最壞的結果!
如夢初醒的許楓橋感覺自己呼吸都暢快了許多,如灰蒙了許久的天空忽然乍洩天光。正當他想要感謝盧蕤,盧蕤搶先一步開口,“其實這些道理,許帥也明白,我隻不過是提點而已。”
他隻好撿起鐵鉗子,翻倒炭盆裡的炭,“你比我年紀小,卻活得明白。那麼多年,我自己跟自己較勁兒,不是沒想過要改頭換面——甚至可以說是很多次。可我總是沒能下定決心,隻有在見了你之後,我才想清楚。”
“嗯?”
“得失,成敗,毀譽,功過,都是世人的評價罷了。人之一世,起伏去就,以己眼觀人間,以己身曆世事,所不變的,唯有一個‘心’啊。”
盧蕤颔首微笑,“傾蓋之交,吾道不孤。”
“既然都吾道不孤了,那就别和他們一樣叫我許帥,叫我名字就好。這名字是師父起的,拜師的時候,楓葉落了滿橋,師父粗通文墨,就給我取了個‘楓橋’。我隻有名,沒有字,武夫嘛,不用那麼多講究。”許楓橋從托盤裡拿出一個小點心,塞到盧蕤手裡。
“好……好啊。楓橋。”
“哎。”許楓橋回着,“你剛剛說的都對,可隻有一點,我并不認可你,也有可能是我性格緣故。若我被人欺負了,我定要以牙還牙,報複回來,讓那人也受一遭我的苦。不是說,那個叫什麼蕭錯的,正在燕王那裡做事麼?如果以後有機會和燕王交涉,我就狠狠處置他。”
盧蕤遭受的不公太多了,蕭錯又算得了什麼?仗着家世欺負人,長安城這樣的人多得是。盧後包庇兄弟,府衙小吏拜高踩低,族中耆老将母親掃地出門又說歌伎無情……一次次公道的缺失,都讓盧蕤的心更加沉靜,從而也不将報仇翻案當作是當務之急。
他太冷了,許楓橋覺得。
人被打,會報複,會想反擊,這是人之常情,但盧蕤連這種人之常情都沒有。
這太奇怪了。
遭遇這樣的打擊,盧蕤還能穩定情緒,孤注一擲,談笑風生,哪怕踏錯一步就是萬丈深淵。
他的喜怒哀樂都不寫在臉上,眼底仿佛有化不開的雪。
許楓橋想把那雪化開……
窗外飄了幾朵雪花,盧蕤擡眼看着。四下裡朔風正緊,吹得窗戶紙呼呼作響。庭中的火把點亮,暖融融映着窗牖。
“我很喜歡下雪,雖然每次下雪都很冷。我喜歡看白雪的模樣,每次幽州下雪,燕山就像是蒙上了一層白被子。山陽處的雪,太陽一出來就化了,雪水混着泥土,變成泥水,一踩就會陷進去,褲腳全是泥點子。但是山陰處的雪很頑固,直到開春大地回暖,才會全部化掉。”
“你就是山陰處的雪。”許楓橋沒來由說了這麼一句,“又冷,又頑固。”
盧蕤噗嗤一笑,“楓橋很有做文人的天賦。”
“可人世間是熱的。”許楓橋的手覆在對方冰冷的手背上。
盧蕤笑得苦澀,許楓橋明明比自己還不容易,自小從一衆流民裡讨生活,想必什麼土啊草根應該都吃過。
但他總能以熱忱面對,苦難把他打磨得更圓滑,也更勇猛無當——正因為見過苦難,所以現在的每一次挫折,對他而言都是磨砺。他擅長在種種絕境裡,卧薪嘗膽,絕地求生,反敗為勝。
他會翻過重重山巒,或近或遠,或快或慢。然而,他總會到達。
當晚,盧蕤整理完畢,用布帛抄了兩份以備不時之需。許楓橋從武庫裡拿了兩支箭,又找了幾條結實的麻繩。他們打算把消息傳給山腳下的武淮沙。
武淮沙還是聰明的,許元晖上山那盆餃子餡,就是武淮沙送的,順帶把自己藏身的地點也告訴了他們。
積雪院有人看管,盧蕤頭疼,這可怎麼出去?遠處霧氣聚集,燕山灰茫茫看不清,一半埋在霧裡,呵氣成霜。
“我們怎麼出去?”盧蕤望着四方方的院子,連廊交疊,鐵馬啷啷作響,竹影婆娑着,四下阒然。
“這還不簡單?”許楓橋一把攬住盧蕤的腰,又被對方的肋骨硌到,“我這雙飛毛腿在神武軍可是出了名的。”
盧蕤隻比他低了半個頭,見他自吹自擂,隻好應聲附和,“好好好,楓橋厲害。”
“你把手搭在我肩上,站穩了!”
盧蕤照做,許楓橋腳輕輕一踮,渾身上下運轉内力,像振翅的鷹隼一般,羽翮充滿力量,刹那間離開磚石地,再不受拘束。
青袍和水藍色胡服飄飏在半空,兩人的身影輕如燕,許楓橋踏着瓦片借力,朝更遠處飛去,無聲無息。
片刻後,唐景遐從廊柱後繞了出來。她剛剛起夜,突生變故,急中生智躲在廊柱後,大氣也不敢出。
“我操,他倆這是要私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