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入夜,幽州城的鳴珂巷也開始活動。妓.館點亮燈籠,燈光如晝,覆在剛落的新雪上。雪地晶瑩,管弦絲竹不絕于耳,疏雲淡月,重檐飛甍,錦繡羅裳飛轉,歌兒舞女捧起一壺華光,給千金客以酩酊大醉。
幼如年老,隻能呆在屏風後彈琵琶,每日靠達官貴人的打賞溫飽。她是大周千萬賤籍女子裡最平常的一個。
她彈完涼州曲,又彈子夜四時歌。琵琶彈江左的調子别有一番風味,她用撥子細細彈着,原本激蕩入珠玉落盤的聲音,此時竟有了幾分宛轉和豔情。
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裡。我心如松柏,君情複何似?
歌兒很識時務地唱起這首歌。幼如嗤笑,這聲音很輕,交織進琵琶聲就像蚊鳴。來這兒眠花宿柳的男人,誰不是奔着一夜醉銷魂來的?為什麼要希望裡面出現一個異類呢?
一曲罷了,有人從屏風前扔進來一個錢袋子。
“多謝恩公。”幼如道謝,她不信情愛,卻最喜歡這些實在的東西。
“你認得駱九川麼。”來人走到她跟前,出示自己的腰牌,上面繪着“女英”二字。
幼如剛想說話,對方把指比至唇邊,“我們去個安靜的地方,你把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訴我。”
幼如帶她去了自己逼仄的卧房,那人去下鬥笠,原是女扮男裝,“我叫喻蓬丘,女英閣中人。閣主查案,查到駱九川身上,但駱九川早年的事迹,好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你能告訴我麼?”
幼如靠着門,身體僵直。
駱九川的成分很複雜,以至于在做刺史後也是執意與過去的自己分裂。他當過叛徒,賣過朋友,還抛棄了困苦之時救濟自己的妓女,最後娶了清河崔氏女。
駱九川是個英雄。
所有人都這麼說,街頭巷尾的說書人都說他如何能征善戰,如何愛民如子,如何……
但凡有不對的流言,天骁軍便會出動。
他忘了八拜之交的霍慶,也忘了被賭徒暴打後給他上藥的蒲英。傳言在長安,變成了他一生下來就有大志,立誓要平定燕地給百姓太平日子。
幼如知道不是的。
因為她見過霍慶和駱九川言笑晏晏的場景,他們稱兄道弟,把幽州城每歲交上來的貢賦瓜分殆盡,那時候她在彈琵琶。
她見過蒲英與他難舍難分,最終懷恨生子,一看見那模樣就格外厭惡。
厭惡那個孩子,也厭惡同樣無能的自己。
孩子不是被遺棄的,因為他本就不該活着,他的存在,是駱九川的黑點。
蒲英就要生下他,日日告訴他自己的恥辱,因為錯信了一個人,看那個人娶嬌娃,生長子,出将封侯。
“我為什麼不死,你為什麼不死。”蒲英天天這麼說,于是在一個下雪天,從閣樓上一躍而下。
好白的雪。
幼如看着姐姐蒲英的血把白雪染紅,她痛哭着撲上去,蓋上毛毯。
“姐姐,不冷了。”
喻蓬丘聽完,咬着嘴唇,眼眶的淚水聚集,“事情比我想象的要難辦。”
幼如的心就像死水一樣無波,“沒有公道的,我明白。”她擦着琵琶,堂前客來了又走,各懷鬼胎,救她的人望而卻步,所有人都是雪地裡的圍觀者。
事到如今,人還不如一個琵琶。
琵琶至少從來不變,陪着幼如度過生不如死的每一天。每每想起蒲英,她的心就在滴血。
愛民如子,為什麼不愛她們?為什麼欺淩她們?沒有公道,從來就沒有公道。
“不,不是這個意思。我師父是陛下親衛,你放心好了,若駱九川真有對不起你們的地方,我會如實禀報。你剛剛的線索,不止指向駱九川,還指向霍慶,所以我才說難辦。”
“那個孩子……”喻蓬丘問,“還活着嗎?”
“他就是程玉樓,正在霍家寨。那時候霍慶路過,就把他劫走作為人質了。後來,霍慶和駱九川撕破臉不再談恩情,駱九川不敢動霍慶,就是怕,怕程玉樓把舊事捅出來,到時候英雄就不是英雄了。”
“你和程玉樓見過面嗎?”
“沒有。”
“程玉樓後來發生了什麼,你知道嗎?”
幼如望着窄窄的閣樓,她像金絲雀被籠在這裡很多年了。
“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喻蓬丘隻好起身,“那你休息吧。”
“恩人。”幼如喚住了她,“恩人能再聽我彈一曲嗎。”
喻蓬丘收回了朝門子伸的手,就像她以前面對别的女子那般,她的耐心永遠有很多。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