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彈了班婕妤的《怨歌行》,曲罷盈盈一拜,喻蓬丘趕緊扶起她,“你這是做什麼?”
“這麼多年了,終于……終于有一個人肯聽我說完這些。他們覺得我是傻子,是危言聳聽的婊子,賤人,我隻能在幕後彈着琵琶。”
琵琶是她的朋友,也是她的武器。
“我一直以為,這些舊事會永遠塵封起來,恩人聽了我的話,我也不抱希望,但你能聽我講完……你是唯一一個聽我講完還沒罵我瘋子的人……”
“世道艱難,”喻蓬丘扶起她,華裳單薄,破洞裡還可見陳年舊絮。幼如臉上的妝容很厚,似熱奶浮起的那層沫,很多來青樓的文人雅士都厭惡這豔得惡俗的妝,“我們女子隻能互相救助。”
“我沒能救下姐姐,我對不起她,可我什麼也做不了……”幼如哭得泣不成聲,她的暗夜太長了,她沒有一刻是挺直脊梁站在太陽下的。她低眉順眼,煙視媚行,為的不過一口飯,比泔水裡的菜渣子還賤。
可有可無的玩意兒,一捏就碎的螞蟻。
“你沒有錯,你已經盡力了。”喻蓬丘的眼神無比堅定。
喻蓬丘安頓好手下,讓她們照顧幼如,自己策馬去了刺史府衙。
她像暗夜裡柔弱的光芒,又像利劍,直直朝燕山刺去。
幽州驿内,段聞野前腳剛走,駱明河的車馬就緩緩駛了過來。柳江雲偕同陸修羽上前,“夫君,這位是燕王府長史,陸陵霄。陸長史,這位就是你剛剛等了許久的靖北侯。你們要說什麼,用不用我避讓?”
陸修羽捏了把汗。柳江雲是權傾朝野的柳公獨女,還是靖北侯的夫人,他多大的臉,讓柳江雲避讓?
“夫人就在一側吧。”駱明河看向柳江雲的眼神,多了幾分柔和,“你我夫婦不相疑,再加上,我不覺得陸長史的話有什麼需要避讓的,對吧?”
陸修羽颔首,“君侯明鑒。”
“我猜君侯所來,一是為了家中事,二是為了稅絹。修羽有一計,能幫君侯解憂。”
柳江雲倒着茶水,陸修羽深覺不妥,從她手中搶過茶壺。柳江雲隻好坐在一側,素手纖纖,讓給了他。
“稅絹還在其次,家事也非家醜。若是家君早年遺忘在外的孩子,那便是明河長兄,按律入譜牒便是。隻不過,我不知道此人到底是誰,方才趙府君閉口不言,想必也是不知。”
“此人是霍家寨大當家的軍師,程玉樓。”陸修羽明白了駱明河的來意,心生計策,“君侯以和為貴,我也主張和,趙府君派的人已經在山上,那人是個有才幹的,估計能成事。”
“哦……”駱明河意味深長,柳江雲看了夫君一眼,“有才幹?那快同我說來。怎能讓賢才流落荒野呢?”
“此人是曲江案的罪臣盧蕤,不過,案子已經平反。”
“折沖樽俎,化幹戈為玉帛。若他真有這種才幹,我回去就告訴父親,一紙調令要他入京。”
柳江雲的話到底還是管用的,陸修羽打心眼裡替盧蕤高興。聽說盧蕤孤身上山,就是為了逞才揚名,若是能攀着柳江雲的關系,以後在朝中也好做。
“陸長史,其實,我并不主張和。”駱明河意味深長,和柳江雲對視一笑,“兄長若是要入駱家宗譜,就不能和霍家寨有關系。”
陸修羽當即正色起來,原本晃着的茶盞停了,“那不知……”
“天骁軍會把這件事處理幹淨,不過,我希望燕王能從中協助。你剛剛說的,盧蕤?他和程玉樓一并留下即可,剩下的,是時候該斷了。”
駱明河起家營州,關于父親和霍慶的過往也略有耳聞。駱家今時不同往日,當斷則斷,不然就會和今日一樣,冒出個私生子。駱九川能忍一次,難道還能忍第二次?
“若是如此,那我也有一個法子。”
商榷完畢,陸修羽孤身回府。
駱明河比之其父,有過之而無不及。霍慶和駱九川八拜之交,因着這層關系,駱九川豪氣幹雲,舍不得趕盡殺絕。
但駱明河和霍慶沒有這些過往,殺起人來毫不拖泥帶水。
霍家寨是個隐患,沒有盧蕤前去,傳聞一路到營州,霍家寨也是必死的局面。
不為什麼,因為駱九川是個英雄,家醜不可外揚。
陸修羽望着月亮。月華慘淡,同樣出身拜把子的霍慶和駱九川,當年何等意氣風發,駱九川胸懷大志,霍慶資助他,幫他平定幽州一帶。然而先進城的把城門關上,不讓後來者進城。
霍家寨的人,是見證者,都是證人。
陸修羽又低下了頭,這是他們豪族之間的厮殺,與自己又有什麼關系?他的計策是毒,但也不如駱九川陰險,捅兄弟一刀。隻希望盧蕤不要受此波及,陸修羽承認,自己是有些兔死狐悲了。
“好毒的計策。”柳江雲獨立于客舍二樓,擁毳取暖,“陸修羽當真是個毒士。”
駱明河手撐着窗台,戶牖透了點兒縫隙,照下一地明雪。萬籁俱寂,衆禽無聲,厚厚的大雪仿佛能掩蓋一切罪惡,“我也是沒有辦法,若殺了兄長,父親定會問罪,外界都會以為是母親設計陷害。為今之計,隻有保全程玉樓,别的到時候再說。”
“也是,程玉樓要是想認祖歸宗,必須跟霍家寨撇清幹系。再說了,他一個人在霍家寨,肯定也是忍辱負重。我看,他說不定早就想着回家了,太平盛世,誰想當匪寇呢。”
“所以,滅了霍家寨,對兄長也好。”駱明河搓手哈氣。
“我今日見段侍禦了,就是段聞野。他和陸修羽,似乎有什麼過節?兩個人大吵了一架,段聞野說陸修羽所托非人,陸修羽說段聞野工于權術,他們兩個啊,是引經據典,誰也不服誰。”柳江雲喝了口熱湯,“夫君,要來一口暖暖身子麼?”
駱明河接了過去,嚴峻神色頃刻間化為烏有,展眉而笑,“雲兒不如同我講講,他們怎麼辯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