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榮老太爺牽着小兒走在前頭,幾個兒子随後。各回各屋,主院很快便熄了燈。
大房院裡,正屋。
榮源坐桌邊,眉頭緊鎖,不見半分困意。
躺床上的齊長慶,掀了被子,随手拿件外衣披上:“不睡覺?”
“阿父想拿桃莊換茶引。”
“啊?”齊長慶小聲驚呼,往夫君身邊坐:“好端端的怎想着做茶買賣?茶商不好當呢!需長長久久的與官家打交道,賺得十分财能分個四分已然不錯,甚至還拿不到。”
“你沒去看過,玉同村外的莊子,是整片的茶山,早些年園裡的茶樹生蟲枯爛難發芽,說是老茶樁,不發芽便是老木頭,換過一次茶農,竟有些真本事在,茶山被他拾掇的一年好過一年,舊歲春日裡滿山的嫩茶,确實惹眼啊!”榮源回想起來,仍免不了心情激動:“為着這些嫩茶,阿父費了不少勁兒,才尋着一個好賣主,後來的事你也曉得。”
姓秦的茶商得了嫩茶,制成上等的清明茶,得了一遭潑天富貴,喝過茶的人都誇茶好,他拿着茶送禮,不知走了哪路關系,給自家兒子捐了個官。
事有誇大,卻也顯出了清明茶的重要,否則這麼些年沒能捐成,偏偏又如了願,哪能不多想。
縣城藏不住事,秦茶商得了好,沒忘記榮家,特意送了兩車府城裡才有的土儀,原先沒往來的兩家人,舊歲逢年過節秦家主動交好,尤其是立春後,秦家走動愈發頻繁,話裡話外的意思,想去莊子上看新茶,順便談談今年的新茶,是時候理個章程出來。
榮源發現阿父不甚熱絡,以為想換個賣主,還是那句老話,縣城藏不住事,秦家出了風頭,榮家的茶山也入了某些人的眼,舊歲冬日裡,他就見過兩撥人。
“阿父是不是想的簡單了些?”齊長慶壓着嗓子說話,生怕漏出一星半點:“咱們家就一個茶園,制茶需要手藝人,得有套成熟的班子,啥也沒有,便是有茶引,又能如何呢?”
“是啊,這裡頭且難着呢。”榮源歎了口氣,過了會,他又說:“你是不知,阿父嫌我們膽小,準備帶着七弟摸索這條新道,七弟懂啥?初生牛犢不怕虎,再說,我瞧七弟也難。”
齊長慶一口氣卡嗓子眼,連咳好幾聲,他倒出半碗水,慢慢喝,喝完,才急急的說話:“如何不勸勸阿父!七弟小孩子一個,往縣城去能幫上啥?隻怕衙門朝哪開都不曉得!”
“怎知我們沒勸?”榮源說起這事還上火呢,氣呼呼的起身,脫了外裳踢了鞋子,往床裡一躺。
齊長慶取下披身上的外裳,吹了燈,躺被窩裡,拉着夫君的手:“七弟跟着也好,他說的話,阿父總會聽一聽,你們兄弟辛苦些,去外頭探探門路,私下多和七弟說說話,這事啊,還得你們商量着來,也不能全由着阿父,我來盯春種,這事我熟出不了錯。”
二房院裡,正屋。
“我覺的阿父的想法挺好,多好的一個桃莊,前些年還得往裡貼錢呢,好不容易拾掇的有模有樣,就這麼白白給出去,誰心裡受的住啊。”
不見夫君回應,王瑩伸手捅了捅他的腰:“你睡的着?别老看着大哥,也要有點自己的主心骨,一大家子住着,小娃兒一個接一個的生,家底确實不算薄,吃的飽能穿暖,再多卻沒有。阿父一把年紀都不怕,你怕什麼?明兒我回趟娘家,幫着問問主意。”
王家住縣城,經營着兩間醬鋪,雖隻有兩個鋪子,生意卻好的很,他家自個的醬園,祖傳的老手藝,腌出來的醬菜味兒正,一樣的醬菜,外頭的總歸差了意思。
王瑩嫁榮浩,算是下嫁。她是王家正兒百經的嫡長孫女,雖是姑娘身,很得些疼愛,她弟弟出生後,她依舊受寵。榮家在縣城的糧鋪,因王家幫忙才得以站住腳。
縣城裡的巡檢,每三年換一次,王家與原先的巡檢關系好,來往密切,順勢搭上了新來的巡檢,王瑩的兄弟帶着榮浩與新巡檢家的管事吃過兩回飯,新巡檢家每月所需米糧都在榮家鋪裡買。
那年,因這事辦的漂亮,榮浩在家裡得了誇獎,糧鋪也歸他管。
“暫時不用你回,且再看看。”整個人都睡在被子裡的榮浩嗡聲嗡氣的回了句。
王瑩有心想争一争:“這事辦的好,玉同村外的莊子說不定就落你手裡,一個糧鋪一個茶園,你多年經營,我就不信百年後還能落到旁人手裡。”
“都為時過早,你少說兩句。”榮浩伸出手捂着她的嘴,将人往懷裡抱:“你莫要急,且先等等。”嘴裡說着安撫的話,手上不安分的動來動去。
王瑩又惱又羞,最後隻剩下嗚嗚咽咽。
三房院裡的燈熄的最早,漆黑的小院子,隐約能聽見自屋裡飄出來細細碎碎的動靜,好似是在說話,卻聽不真切。
四房六房安安靜靜。
天蒙蒙亮,風裡透着寒,大廚房亮起油燈,掌勺榮木還沒起床,竈上已經忙碌起來。
天色大亮各院有了響聲,各小院的粗使奴仆往大廚房提熱水,熱水分放各屋,奴仆們撿了髒衣提着桶往河邊去。
辰時過半,早膳備妥。有雞蛋蔥餅,雜糧粥,今兒醬菜是醋花生,一料醬。
榮家每日用的醬,亦是王家醬鋪買回。一料醬味兒辣,摻了肉沫,算是葷醬。
雞蛋蔥餅滿滿一大盆,雜糧粥滿滿一大盆,醋花生一碗,葷醬一碟。
榮澤吃雞蛋蔥餅愛抹一層辣,尤愛王家的一料醬,不知如何炒制,香的很,就餅就飯就窩頭,越嚼越有味兒,令人胃口大開。
醋花生是榮老太爺的最愛,他跟前獨一碗,年輕時,他愛拿醋花生下酒,如今不行,乖幺管的嚴,大清早不讓他喝酒。
吃飯時,榮家人多,少有聲音,都埋頭認認真真的吃着,吃多少拿多少,一點也不浪費。
伍婉婉沒有來,屋裡有個半歲的奶娃,她日常在屋裡帶娃,廚房每日把飯菜送屋裡。
用過早膳,榮老太爺帶着乖幺往縣城去。
父子倆才上驢車,榮源将二弟三弟喊至跟前:“我打算去縣城看看,二弟随我一道,三弟管着田間山地的春種,可與你慶哥商量。”
家裡養了兩頭驢,按理該有兩輛驢車,驢不僅能拉車,還能拉磨,得留一頭驢在家裡勞作。有兩頭牛,春種時節牛得管着田間地頭的農活,一頭騾也不夠兄弟倆騎。
榮源帶着二弟出家門往官道上走,邊走邊看,碰着牛車攔一攔,到縣城每人需一文錢。
牛比驢走的快,快要到縣城時,兄弟倆看見了自家的驢車,心照不宣的縮了肩膀,往人堆裡擠了擠。
緩緩過去的牛車,榮澤一眼就看出,車上有兩個哥哥,背影瞧出了幾分偷感,他忍住笑,拉着阿父遙手指向官道兩旁的田野:“他們在幹什麼?”
“翻地啊。”這般簡單的事,乖幺應曉得,怎又問?榮老太爺疑惑。
榮澤看着阿父,撓着後腦勺嘿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