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市,覃郊北一場。
偌大空曠的基地上方傳來一聲聲銳利铿锵的雷鳴,綠油油草地上趴伏着一排身着迷彩服的男人,雙手緊握步槍,眼睛瞄準着遠處,穩準地扣下扳機。
蘇夢嘴裡叼着煙,朝走近的男人邊鼓掌邊含混不清地說:“今少真他媽牛逼,破我預想記錄了。”
訓練的時候哪怕天氣熱到爆炸也必須得穿迷彩服,所以今見山渾身上下也就一個寸頭看起來稍微涼快些,當然,首先得是脫帽。
他兩步跨上台階坐到旁邊,手掌撐在身後,仰着頭一言不發地閉上眼睛。
眉頭微微皺起,喉結滑動緩慢做着吞咽的動作,似乎因為訓練累極了,又像是因為天氣幹渴極了。
蘇夢取下煙笑起來:“真的,我大概能猜到你什麼狀态,專門放大手機錄像來着,但我絕對沒想到你能脫靶成這幅德行。”
“那邊怎麼說。”今見山問。
見不接招,蘇夢把臉上的調笑收拾幹淨:“今早的會議也沒去,手底下有十三個人,個個都是溥大設計院畢業,說句不好聽的,就算是總設計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也出不了岔子。”
蘇夢說着搖頭:“今早參與會議的還有個老外,我猜是總設計請了長假,不然入場前請國外的人太沒必要,而且呂從陽和關子洲那邊兒沒有任何動作。”
今見山坐起來,拿過旁邊的煙點上一支。他抽着煙沉默地看着遠處,帽檐底下的眼睛半眯着,陽光打在下半張臉上,讓人看不出情緒。
蘇夢彈了彈煙灰,遲疑地說:“今少,實在擔心要不就再往前挪一步,我覺得遊弋沒有告訴他們他已經回了溥市。”
“蘇夢。”
“嗯。”
“他們不會不清楚。”
蘇夢愣了愣:“為什麼?”
烈日炎炎下曬久的身體頭重腳輕,烘熱的風讓胃裡也泛起惡心,今見山猛吸了口煙,自虐似地加大不适。
沒有聽到聲音,蘇夢也沒有催促,她在台階一側滅了煙跟着往遠處看去。
目光翻過遠處圍牆,能看到的依舊是一片草地,沒有什麼供人觀賞或是能想象的景色。
許久後,今見山低聲問:“你覺得棠棠為什麼極力反對我和他在一起。”
“今少,我能先問你一個問題麼?”
沒等蘇夢問,今見山輕不可察地點頭:“嗯,我知道他生病了,也大概知道病情。”
低沉的聲音很平常,正是因為平常,才讓蘇夢覺得像是有一塊大石頭壓在肩頸,躬身不是,直身也不是。
蘇夢使勁閉了下眼睛,轉過頭:“資料上沒有詳細内容。”
“不需要查。”今見山抽了口煙,苦澀地輕輕搖頭,“他說過,也時不時在用行動告訴我。”
盯着側臉看了片刻,蘇夢轉回頭:“我猜你不完全清楚。”
“他會用言語吓唬人,但不會給身邊人帶來麻煩。”
“所以掩藏的部分大概也能清楚有多嚴重了,至于究竟生了什麼病這不重要。”
蘇夢說完又否定:“重要,但心理暗示很可怕。好比遊弋如果拿把刀對着你,你需要的第一反應不是他要傷害你。”
蘇夢怅然地歎了聲氣:“你要真正了解内容就完全把他當病人看待了,所以你不想知道,也無論如何不會讓他們踏進那片海。”
“不完全是。”
蘇夢笑笑:“嗯,說說吧,李棠為什麼反對,我猜不單單是因為你像遊弋的父親。”
今見山深吸了口煙,吐出後說:“李棠看重我,所以害怕我的身份,直白說,她害怕遊弋會帶給我一系列不可預估的後果。但遊弋在她心裡的位置絕對不會輕于我,所以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她為什麼表現的像是根本不在乎。”
“嗯,這也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地方。”蘇夢歎了聲氣,“單看遊弋分給她的股份就知道倆人的關系了,我猜裡面還有李棠父親的原因。”
風将剩餘的少半截煙抽到根部,今見山在台階上摁滅,低聲問:“蘇夢,你怎麼評價遊弋。”
想到和那個男人僅有的接觸,蘇夢思忖片刻,說:“有風度卻收斂,高貴、大方、有禮,這些骨子裡的東西拿捏的剛剛好,所以相處時有距離感,卻不會讓人覺得高人一等。”
“有學識又不外露,不清楚他和别人怎麼相處,但我能感覺到他的智商非常高。”
蘇夢語氣贊歎:“有句話用在他身上很貼切,在和一個人相處時,如果對方讓你覺得舒适,說明這個人的情商和人生閱曆遠在你之上,而他仨樣都占了。”
今見山搓撚着指尖看着遠處:“還有麼?”
“那就隻剩我了解的那些了。”
蘇夢後仰下去,枕着雙手緩緩說:“清出的執行董事是董建國,是個很嚴厲剛正的人,和你大伯很像。”
“嗯,董心儀父親。”
蘇夢又是無語又是無奈:“你又怎麼知道的?”
“她爸去學校看她的時間很有意思,我猜是接送遊弋的時候順便。”今見山說,“而且董心儀着急不可能是因為我,更不可能因為安浩。”
“靠......你他媽當時就知道了?”
今見山回頭淡淡地在蘇夢臉上掃了一眼:“我當時位置你給的安浩。”
“......”
蘇夢看着他的背愣住,緊接着跺腳大笑起來:“媽的,死了一星期身邊一個人都不放過是吧?昂,是他媽我,但我實打實是為了你。”
今見山沒有就此發表任何看法和喜怒,隻依舊透過帽檐眺望遠處。
蘇夢漸漸收了笑,曬着太陽繼續說:“董建國和遊弋父親算是拜把子兄弟,照理說對遊弋應該是對待半個兒子的态度,可他......”
等了半晌沒有聽到下文,今見山幫她補全:“敬重。”
“嗯,沒錯,别人可能是因為掌權人,但在董建國态度上就能看出來不是。”
蘇夢歎了聲氣:“有财富有社會地位,這麼一個人物作風卻幹幹淨淨,都不用想,從公司随便拉個人出來問一問,得到的評價估計一水兒完美。”
“你呢?”今見山問。
“每回看他那些資料都讓我覺得十分欽佩,也讓我十分尊敬,同齡人能用這些詞兒來評價得多厲害。”
蘇夢的聲音慢慢變得低啞:“可這些全部都是由不幸造成,所以我也實打實覺得難過。”
“如果你是他的好友,會贊成我和他在一起麼?”今見山問。
蘇夢後知後覺的明白今見山要說什麼了。她閉上眼,緩解片刻輕聲說:“我會想讓你救他。”
“如果你覺得我救不了呢?”
蘇夢明白了,她明白李棠為什麼會不同意了:“如果救不了,我不希望任何人看到,受人敬重的他......寒酸落魄的一面,包括我,更不要說還是暗戀的人。”
今見山:“嗯,所以李棠不聞不問,關子洲他們也不會靠近那片海。”
溫熱的風陣陣吹過,陽光燙,石階燙,到處都是燙,仿佛打定主意要灼傷人。
許久後,蘇夢聽到男人聲音很低的補了一句,似是自言自語。
而她也終于明白,為什麼日思夜想、寝食不安的人,無論如何也不往前更進一步。
“他是我的愛人,可他也是遊弋。”
***
方晴飔繞過檢測儀走到床側,将氧氣面罩戴在遊弋口鼻上,随後對旁邊兩位醫生點點頭:“開始吧。”
麻醉針劑慢慢推注進靜脈裡,五分鐘後肌肉完全松弛,醫生将電極固定好,按下通電。
八小時後。
在外等候許久的方晴飔擡手準備敲門,想到什麼,她落下手輕輕推開門。
屋子裡沒有燈光,露台的躺椅上躺着一個人,面朝着露出魚肚白的大海。
黑色毯子有一半垂落在地上,有微風不斷吹過,沒有吹動毯子卻吹動了微卷的頭發。
方晴飔拿着紙筆走近,拖過椅子,面朝屋内坐在躺椅旁。
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短短半月的時間瘦了很多。不清楚是不是在淺眠,連周圍的風都變得極其安靜,好似生怕驚擾了男人。
許久後,方晴飔寫下一行字,用筆很輕地戳了戳支在扶手上的胳膊。
遊弋慢慢睜開眼睛,目光沒有落點地看着一處。
短短幾秒過去,他撐着扶手往起來坐了坐,接過方晴飔手裡的紙筆。
——能邀請你一起共進早餐嗎?
遊弋疲累地笑了笑,緩慢地寫——已經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