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三日。
連續的高溫在昨日達到最高峰值,又在半夜急驟下降。
從毛毛細雨變作瓢潑大雨,到了上午又恢複到平靜的細雨綿綿。
飛機盤旋在高空,穿雲破霧一路向北方駛來。六小時的航程熬着一個人,同時也熬着另外四個人。
明明滿是綠意盎然松柏常青,昌山東路卻在雨天下沉重的好似透不過氣。
或許是因為與世隔絕,或許是因為“昌懷陵園”四個字,又或許是傘下黯然傷神的人群。
停車場上停靠的車輛很多,一色黑将那一點白顯得刺目極了,可上面的容貌是笑着的,溫和又安詳,是位不清楚原因早逝的年輕男子。
小男孩木然地垂着頭,兩隻小手緊緊懷抱骨灰盒,等候的間隙,偶爾用拇指輕輕撫摸盒子的邊角。
捧着遺像的女士捏了捏小男孩的肩,小男孩轉過身跟在女士身後,朝柏油路的方向緩慢走去。
車廂裡很安靜,幾人目光跟随一行人群,直到那條柏油路上再看不見一個人。
車門發出一聲輕響,三人跟着聲音齊齊轉頭看過去。
身着正裝的男人沒有打傘,兩手揣在西褲口袋裡慢悠悠往右邊走去。
“真的,我他媽憋一路都不敢大喘氣。”
“你不是見了要質問麼?問啊。”
呂從陽看着背影,撇了撇嘴:“我他媽是看他心情不好暫時放一馬。”
“你放心大膽去惹,”李棠說,“但凡跟遊弋挂個邊兒他都能忍。”
關子洲笑道:“阿陽一直以為是李逵來着。”
“也成,跟我和李澤是本家。”李棠推開車門也下了車。
不做出行動直到期望的人出現,這種絕望又無助被稱作等待。
今見山内心并不焦急,也不再計算什麼毫秒,可心态卻又開始失衡。
他無法阻止自己的大腦,大腦不聽指令,一遍遍去想象遊弋捧着骨灰盒或者遺像的模樣。
不是一次,不是兩次,是三次,而這隻是其中一個部分。
遊弋經曆了三次報喪,三次火化,三次披麻戴孝,再接受三次外人前來吊唁。
一聲聲“節哀”一一回答,然後也那麼走在人群前面,看着懷裡僅有的東西,一次次埋進再也無法觸及的黑暗裡。
潮濕氣從每一個縫隙裡往上蒸騰,今見山走不動了,他仰起頭,片刻後又蹲在地上緊緊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呼吸着想緩口氣。
可是肺部死命吸也吸不進氧氣,他好疼啊,他的心好疼啊。
遊弋該怎麼辦,他的遊弋該怎麼辦。不管是神還是鬼,能不能告訴他,究竟為什麼這樣對待他的愛人。
他好恨,他恨生老病死聽天由命,又為什麼不告訴他的愛人怎麼才能夠順其自然。
他要詛咒,不論是神是鬼是人,他要詛咒他們也親嘗苦難,百倍、千倍。
冰冷的雨水順着頭皮澆灌進身體裡,将肅穆的衣服一片片染的更加漆黑。
泥水鑽進膝蓋打定主意要凍僵骨頭,好順利從外到内割下一塊塊皮肉。
李棠站在不遠處,看着地上無助的今見山,她眼前漸漸變得模糊不清。
接近一米九的大男人垂着頭,蜷縮地半跪在雨地裡,右手使力撐着旁邊的樹,左手緊緊攥着胸口。
壓抑的哭聲如一聲聲凄唳的悲鳴,喉嚨深處的乞求撕扯着耳膜,尋不到出處的絕望又刺痛着過路人的眼睛。
她忽然不敢再走近一步,她怕難得一見的狼狽會讓她後悔.
她更怕在那雙眼睛裡,再次看到遊弋的影子。
走回到車邊,李棠徑直打開後備箱,拿上毛巾和衣服繞回進主駕。
呂從陽盯着遠處,艱難地問:“他......沒事吧?”
李棠把東西丢在副駕上:“能有什麼事兒,就得疼,疼完了才能活過來。”
“棠姐,你說他們也沒認識多久,怎麼感覺他像愛得死去活來的?”
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笑話,李棠笑得停不下來。
她邊笑邊擦着眼尾的淚:“死去活來......還真他媽說不準,老娘倒要看看遊弋怎麼辦。”
四十分鐘後,車上三人齊齊避開視線各幹各的事。今見山拉開車門,拿起座椅上的東西坐上車。
“謝了。”
道過謝,今見山攥着毛巾草草擦了臉,然後将毛巾敷衍地搭在頭上,抱着雙臂就這麼渾身濕透地瞌上眼。
手機在口袋裡震了震,今見山保持着動作沒有動,隻低聲說:“落地了。”
李棠應了聲,開大暖風往左邊開去。
雖然送葬的車還沒有開走,但以防萬一,李棠還是把車停進兩棵樹中間的位置。
茂密樹葉遮不住全部車身,不過幾人絲毫不擔心,因為他們知道來的人不會注意。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綿綿細雨漸漸又大了起來。
雨刮器沒有運作,玻璃上砸下的圈圈點點不斷劃成水流,又被新一輪砸下。
終于,久久停在機場的那輛黑色轎車緩緩駛近,幾人扭頭屏息看着車裡的人。
看不清,雨太大,雨刮器太快,距離太遠,一切想看的都看不清。
今見山緊緊攥着兩側的衣服,紅着眼睛使勁去瞧。他想去瞧一瞧愛人穿的厚不厚,瘦了沒有,有沒有帶把傘。
黑色轎車穩穩停下,十幾秒後車門推開,一身西裝的男人面戴黑色口罩,左手持着沒有打開的黑色雨傘,右手捧着一束顔色非常淡的紫色飛燕草。
眉頭平展,低垂的眼簾遮蓋了裡面的眸子。男人用胳膊将門合攏,沒有鎖車門,徑直踏着雨往馬路上走去。
傘在他手中倏地打開,雨水四散砸成水花,沒有左右看的動作,撐着傘直直過了馬路。
今見山咬緊牙根,眼睛一眨不眨地追随着。還好,穿得不少,也帶了傘,可是,瘦了很多。
李棠啟動車趕忙開到轎車旁邊停下,幾人默契地推開門下了車,站定在車前看着走在柏油路上的男人。
步伐很慢很慢,紫色飛燕草露出在他的臂彎,輕飄的花瓣再次擦過衣角,飄飄搖搖墜落進雨水裡。
今見山的雙腿開始不自主發顫,兩條腿拼命要掙脫束縛朝背影狂奔而去,腳尖也開始挪動,他咬着牙死命忍住。
雨霧中的黑色背影越來越遠,直到最後消失在視線裡,三人沉默地上了車。
今見山立刻去到後備箱,拿出儲物箱裡的衣服鞋子快速換上,然後幾步走近到黑色轎車,拉開主駕坐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