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末伏正午時分,灼眼的陽光毒辣辣地炙烤着蘭塘村,往日甯靜安詳的小村子今日也透出幾分不尋常的燥熱來。
村東頭的沈家院子裡。眼見就要秋收,沈青正把農具一樣一樣從柴房裡拖出來修整,打磨、除鏽,拾掇得利利索索的。
沈青是個小哥兒,人長得瘦瘦高高,像一棵剛抽條的白楊樹。他年底就滿十九歲了,一般村裡的小哥兒十四五就開始相看定下親事,十六七就得成親。沈青快十九歲了還沒定下來,除了他的性格是遠近出了名的兇悍外,再就是他模樣實在是不像個小哥兒,要不是眉心杵着顆不怎麼鮮亮的孕痣,那活脫脫就是個英朗高大的漢子模樣。
但沈青再英朗高大,時下小哥兒卻是以像女子為美,講究一個嬌小纖細、白嫩柔弱。似沈青這樣一身小麥色皮膚、濃眉星目,面龐也生得棱角分明,個頭還高高大大的哥兒,村裡長輩們便罷了,至多背後說兩句孕痣色淡不好生養。和沈青同輩的小子們則多看沈青兩眼都皺眉,沒少背後說沈青樣貌難看,沒個哥兒模樣。
一般小哥兒比女子個子略高一點就差不多了,沈青卻比村裡等閑漢子都要高半個頭。這也是他親事艱難的一個重大原因,模樣不夠柔美還是其次,哪家的漢子樂意夫郎比自己還高半頭啊?
從前也不是沒有人家做爹娘的看中沈青能幹想結親,隻是在自家剛透出點口風,家裡的小子便撒潑打滾、要死要活的不同意。鬧了幾次被全村看笑話,也累得沈青壞了名聲,加上沈家聘禮錢要的比一般人家還多,便一直耽誤到現在。
沈青抱了一堆農具在正房窗戶下頭坐了,一邊輕手輕腳地收拾打磨着,一邊豎着耳朵聽着正房裡的動靜。
今日他兩個舅舅苗興、苗旺一大早就帶着六七個人從石渠村趕了過來,俱是年輕力壯的漢子。蘭塘村的村長趙有當也在屋裡頭,加上他爺爺奶奶,他爹娘和二叔兩口子,滿滿當當坐了一屋的人,正是在說他爹沈志高要休妻的事兒。屋裡吵得房頂都要掀翻了,沈青正全神貫注地聽着,不防一塊泥巴卻砸在了他腳上,在破舊的藏青鞋面上留下一片褐色的污漬。
沈青眉頭皺起,擡眼看去,他的堂弟沈壯正坐在不遠處,捏着滿手的泥巴朝他咧着嘴笑:“傻大個,你說大伯把你娘休了,把那李寡婦娶進門,你是不是就得管李寡婦叫娘了啊?”
沈壯是個小子,正是人嫌狗憎的年紀,作為老沈家唯一的獨苗,平日裡沒少欺負、刁難沈青。沈壯的親妹子沈小娟正坐在廂房門口縫一塊顔色鮮亮的手帕,聞言也捂着嘴笑了起來。
沈青抿着唇不說話,隻握了把柴刀在手裡冷冷地盯着沈壯看。看得沈壯心裡直發毛,卻仍賤皮子屬性發作,把手裡的泥巴朝沈青扔了便跑。
但沈青也不是好欺負的,要擱平常他非得把那泥巴全塞沈壯嘴裡不可,不過這會兒沈青有更重要的事情,便暫且按下,狠狠瞪了沈壯一眼,屁|股底下卻沒挪位置,依舊凝神去聽正房裡的話音。
正房裡頭在吵鬧什麼,在沈家院子裡,乃至整個蘭塘村都早已不是秘密。沒見着他家牆頭底下圍了不少人,假裝路過鬼鬼祟祟地來回轉悠,全是等着看熱鬧的嗎?
這半個多月也不知已經鬧了多少回:沈青的爹沈志高和村頭的李寡婦不知何時鬼混在了一起,如今那李寡婦已經有三個多月的身孕了。
李寡婦說是去縣城的醫館找了大夫把脈,這一胎保準是個小子——也不知道才剛三個月,是哪個華佗再世的大夫就能憑脈象斷定。沈志高聽了便急慌慌的回家鬧,要把發妻苗氏給休了,娶李寡婦過門。
正房裡傳來了沈青母親苗氏低低的哭聲。
這苗氏也是個苦命人。當初她嫁沈志高不久就生下了沈青,因着是個哥兒,家裡公婆夫婿略有些郁悶。但看着夫妻兩個還年輕,加上苗氏剛過門不久便有孕,瞧着是個好生養的,村裡人也有講究先開花後結果,頭一胎生了姑娘或小哥兒,能照顧底下弟弟妹妹,讓做爹娘的省許多力氣,便沒多說什麼。
隻盼着往後再多生小子,對沈青這家裡面頭一個出生孩子也不算差。
過了兩年苗氏生下第二胎,果然是個小子。可把一家子高興壞了,給孩子取名叫做沈璋,沈志高和爹娘沈老漢、沈老娘都當做心肝一樣疼愛。可到了生第三胎時,苗氏不慎摔了一跤,胎位摔得不正。難産了兩日,肚子裡的孩子終究沒活下來,苗氏雖保下一條命,卻也狠傷了身子,再不能生育了。
雖然可惜,不過已經有了沈璋這個小子,家裡遺憾了些時日便也放下了。卻不想沈璋長到六七歲,夏日裡出去玩水,竟淹死了。
唯一的小子沒了,媳婦又不能再生,沈志高一口氣上不來,當時就昏了過去。醒來後一蹶不振,連着酗了幾個月的酒,漸漸的對苗氏和沈青母子二人也變了副嘴臉。
當家的爺們兒都不護着,别人就更作踐起來。從此家裡一應髒活累活都推給沈青母子兩個,平日裡沒個好臉色還動辄打罵。直到沈青長大了,還長得越來越高、越壯,沈志高才不怎麼跟他們母子動手了。
倒是從此對他二弟沈志偉生的小子沈壯親得跟什麼似的。
原以為沈志高這輩子就指着侄兒給摔盆打幡了,沒想到他不知什麼時候和李寡婦勾搭上了,還弄出了孩子。如今,沈志高便以苗氏不能給他生兒子,讓他絕了後為由,嚷嚷着苗氏犯了七出之條,要休了苗氏,給李寡婦騰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