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将軍班師回都帶了一個犯人,百姓們在酒館茶樓、街邊攤販聚頭打聽,才知曉那人就是映月關一戰的叛國賊。
囚車遊街時,在街頭巷尾拎着爛菜葉子看熱鬧的人并不比迎軍凱旋那日少。
大家都擠在馬車碾輪旁,邊走邊扔、邊對着車中賊人指指點點,沒人留心街邊有個失魂婦人正朝他們的反方向走去。
那婦人穿着一身喪服,發絲梳得很整齊,就是姣好的面容上沒有一絲血色。
有調皮的小孩子在奔跑嬉戲時不看路,整個人撲進了婦人懷裡将她撞到在地,孩子撇着嘴生怕她破口大罵,卻又瞧見婦人不發一言撐地站起,雙目渙散着隻向城門樓走去。
他們還當在光天化日裡遇見了行屍,正是新奇時,有個小女孩看見她登上城樓,攀上了垛牆之間的垛口。
女孩的心口砰砰作響,她跑過去想要攔下婦人,卻聽見那婦人嘶吼一句,“我兒冤枉啊!”
而後,從城樓上縱身一躍。
她的潔白衣裙如飛鳥般從天上落進了滿是積雪的污泥中,鮮紅的血泊既融化了她自己也融化了身旁女孩的驚恐淚眼。
“啊!”小女孩尖叫一聲,撲過去大喊——
“娘!”
床上的女子撲騰着手臂,卻怎麼也跑不過去。
正是懼怕與驚恐時,女孩感覺自己的雙手不知被誰握住,手中的溫暖竟從手掌一直竄到了她的心裡。
心中一跳,一雙杏眸猛地睜開。
慕初情喘着粗氣緩過神,瞧見一位慈眉善目的婦人正在床邊欣喜地看着自己。
“眠眠,你可算醒了,不怕不怕,娘就在這裡。”
眠眠?
慕初情雖有疑惑,但面上仍然不動聲色,方才的夢魇太過真實,以至于她到現在也分不清哪裡才是夢境。
目光所及之處,她瞧見自己身蓋的棉被是桃色被面的,顔色不深看着很舒服,慕初情動了動酸疼的胳膊才在手邊摸到個暖呼呼的湯婆子。
這溫度讓她回憶起母親于夢中濺在她臉上的血,她啞着嗓子,帶着還未散去的哭腔問,“我這是怎麼了?”
婦人用帕子擦拭着自己喜極而泣的眼淚,悔道,“你身子本就不好,前幾日你兄長去城門口擺攤賣點心時,你說想同他去逛逛,我沒禁住你撒嬌便同意了,誰知那日有個夫人跳了城樓,正巧跌在你面前,早知如此,打死娘也不會讓你出那趟門的。”
那竟不是夢!
慕初情仰躺着,眼淚顆顆落在枕邊。
見女兒落淚,婦人傾過來撫摸她的額頭,心疼說,“眠眠怎麼哭了,是頭還疼嗎?等會兒你明哥回來了,娘就去喊大夫。”
雪地中的血泊就開在眼前,可她卻怎麼也觸不到倒在裡面的人,滿目的淚水承接不了恨與悲痛,慕初情在嗚咽中終于哭出了聲。
“慕府個天煞的,撞了我的眠眠。”婦人紅着眼睛切齒道,“娘隻恨自己無萬貫财、無縛雞力,不能與他們争鬥辯理!”
慕府這兩個字如雷貫耳,慕初情迫使自己平靜下來,問,“那日發生了什麼?”
“那婦人跌落後你還在喊人找大夫,可沒過多久就有幾個騎着快馬的人沖過來從你身上踏過,明哥四處打聽了才知道那些人是慕府家奴。”
慕初情忙問,“那個婦人呢?”
“明哥拉你回來時,娘心都碎了,隻記得他說那個可憐的婦人屍骨似是被慕府帶走了……”
又是慕家。
他們害死了自己也害了這婦人的女兒……
這個念頭浮現在腦海時,慕初情擡手覆上了自己的頸部咽喉。
指尖的觸感細膩光滑,沒有創口也摸不出縫合過的痕迹,一聲‘荒唐’哽在嘴邊,慕初情踹開被子,掙紮起身。
“眠眠,你想找什麼?娘幫你,你身上的傷還未好全乎可再不能着涼了。”
婦人将一件白色披肩蓋在呆站在銅鏡前的女兒身上,安慰說,“大夫說額上的傷不會留疤,身上的淤青再上幾天藥也會消的,我眠眠肌膚嬌嫩,雖說受了大罪,可仔細養着總會養回去的。”
慕初情看着鏡中那個不是自己的自己,有些難以置信。
面前的女子體态高挑纖瘦,額上敷了藥裹着白紗,一雙柳眉與杏眸即使不語也含着情。
翹鼻小巧、櫻唇蒼白,如玉面容此時看着病恹呆滞,可也讓人倍感憐愛,慕初情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又被這雙修長白皙、沒有一絲薄繭的手指勾起了記憶。
映月關一戰,她從人山屍海中爬出來後看到了一望無際的同袍殘骸,她咆哮、哭喊、抱着他們的屍體怒吼狂嗥,可始終沒能得到一聲回應。
她想跟他們一起走,可揮劍那瞬又想起曾經一同許下的誓言。
傷則相顧;身死後,生者收屍。
于是,她撐着傷軀,用殘劍與這雙手于映月關下挖坑葬了五千人,在立碑時被慕家軍巡邏小兵發現,捉回去領賞拷打,等恢複意識後就隻聽到審問官那句‘你可認罪!’
慕初情十六歲從軍,沙場征戰已有六年,映月關擊退北漠勁敵主力後被構陷叛國,行刑台上她早已身首異處,可今日睜開眼,面前怎會是如今這幅豆蔻少女的模樣。
見她神色古怪,婦人拍拍她的肩膀問,“眠眠?”
“你為何總喚我眠眠。”
“我……”
婦人正欲開口,話音卻被從外頭院子進來的年輕男子打斷。
“這是個什麼世道,官家家奴撞上無辜平民,不道一聲得罪送醫也罷了,竟看都不看一眼就策馬離去,立了軍功如何?打了勝仗又如何?家奴狗眼看人低,那奴的主子定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娘,今日報官又吃了個閉門羹,我明日再去,我非得為妹妹讨個公道……妹妹?”
男子掀簾而入,看見站在銅鏡面前的兩人先是一驚,等回過神後才喜道,“眠眠,你醒了!身上還疼不疼?快給哥瞧瞧!”
慕初情不認得他,還沒來得及後退,男子就搭着她的肩上下左右仔仔細細看了一圈,“恢複的好,爹的湯藥沒白炖,娘,眠眠才醒,外頭也還下着雪,您怎就讓她下地了?”
婦人笑了一下,道,“一醒就哭,哭完又直直跑來照銅鏡,女兒家都珍惜容貌,她想看看自己,我就沒攔。”
“眠眠同别家的女兒可不一樣,我們眠眠怎樣都是好看的。” 男子将慕初情扶到塌上,又端了個食盒過來,“爹今日熬了玉黍骨頭湯,我一路小跑回來,這湯還燙着,眠眠來,哥喂你喝。”
湯匙裡醇香的骨頭湯香味近在眼前,可慕初情以前從沒被人這樣侍候過,她偏着頭,下意識躲過。
男子端着碗的手頓在半空,他歪頭問,“眠眠這是怎麼了,不想喝嗎?那将湯先放着,等你想喝了哥再去熱?”
慕初情不答話。
男子求助般望向母親。
“明哥你先放着,眠眠前額受了傷,今日才好了醒來,有些事好似記不得了,那湯等她餓了我再去熱。”
“不記得了?”明哥起身焦急道,“我去請那個崂山老道去,他前兩日看診時可沒說過眠眠這傷還帶副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