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腳下,朗朗乾坤,竟沒有王法了麼!”
“王法?”初暒笑了,“我們的天子年歲不過一十有五,在朝堂上連話也沒有說過,所謂‘王法’,不過是那些官員看着首輔梁崇元臉色辦事的規矩,隻對尋常百姓管用罷了。”
“眠眠慎言!”初明剛想攔住自己膽敢在外妄言的妹子,可轉眼一瞧,周邊黑咕隆咚的連鬼都沒有,霎時松了口氣,道,“這些話我們先前不是商量好了,隻在家中悄悄講就好麼,還是你說的要防着隔牆有耳,這會兒怎麼全然忘了呢。”
“我說的?”
初暒問出口,才明白那些話是原來的初暒說的,她問,“醒來後,好些事都不記得了,我原先也總是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麼?”
妹妹願意主動與自己攀談,初明心裡高興,笑道,“也不算總說,你幼時身體一向孱弱,一年中有半年都是躺在床上的,于是空閑時爹總會從莊上秀才家借些書來給你看,等年歲稍大一些你能下了床,又愛跟着我進城賣點心,說來也是你有天分,看過的書、見過的人和遇過的事都記在腦袋裡,小小年紀就通處事人情、曉國家政事,然你知曉的越多就越覺百姓凄苦、民生艱難,心中不忿時便會同爹娘與我在家中閑談。”
“她…”
原先的初暒愛讀書也很聰慧,不像前世的她,八歲前養在母親身邊時被逼着讀過一些書,後來被送到莊子去便一本也沒讀過了。
哦不對。
她想起以前偷溜進晁都去趕城中集會時曾在街上遭人诓騙,花高價買過一本兵法,從軍入營後她将那本兵書當做寶貝似的反複通讀研究,可直到後來才聽旁人說,“慕小副将果真嗜書如命,竟将一部麻沙本兵書視若珍寶呐……”
憶及此處,初暒既覺好笑又生出些許不解,繼續問,“從一個閨閣女兒口中聽到那些時政言論,你們也不覺詫異?”
初明:“爹娘初次聽你講時自然詫異,後來他們便想若你是個男兒,定能憑着自身才學與見識實現抱負,可轉念又覺得,誰說女兒家便不能如此,于是娘成日在家中悉心照料你的身體,爹也為你尋了一處安靜屋子,專做書房供你讀書習字。”
世間竟會有這般父母,初暒心中既羨慕也愧疚。
又閑聊着走了許久,忽聽初明聲含喜意,“看,咱快到家了!”
初暒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前方有一對中年男女正各自舉着一根燃的正旺的火把在柏橋村口焦急地轉悠。
“爹!娘!我找着眠眠啦!”
初明對着他們用力揮手,饒是還隔着老遠初暒也能看到初家父母那原本又驚又怕的臉色倏地變得又驚又喜。
初暒不願應付父母與兒女團圓的場面,于是看到他們親熱的朝着自己奔來時,身子一軟倒在初明懷裡,假意暈死過去。
從初家人擔憂與惶恐地呼喊中走過,初暒來到了晁都城裡最繁華的街市中,這日或許正巧是個集會,街上行人與商販摩肩擦踵好不熱鬧,她正獨自站在一家酒館對面望着人來人往,忽聽北邊有人高喊,“馬瘋了!快讓開!快讓開!”
伴着驚呼聲,人群裡猛地竄出一匹褐色駿馬在街上胡亂奔跑踩踏,一瞬間尖叫與哭喊同時響起,慌亂的百姓四散奔跑,讓原本井然有序的街市恍若變成濺了水的熱油。
初暒像是不存在似的,任由高大的人們從她身體中穿過,周圍的人影逐漸開始變得模糊,她隻能隐約看到酒館二樓有一位清隽少年正直直的盯着那匹瘋馬。
那少年将一本薄書塞進後腰腰帶,撐着二樓的欄杆仔細觀望,他瞧準馬兒快跑到酒館門前的時機從樓上一躍而下,跨上馬鞍勒緊缰繩用勁往後一拉,這褐色駿馬前腿雙蹄就立刻頓停在半空之中,一聲長嘶過後便穩穩落在原地。
周圍百姓見瘋馬已被人制服,都從方才躲過的商鋪店面裡走了出來,他們在為勇敢的少年歡呼,初暒看清那張在歡呼聲中難掩得意與驕傲的臉時猛然發覺,這少年竟是前世十六歲的自己!
周遭喧鬧的人群在一道驚雷中突然消失不見,初暒眼前的天地也變得漆黑一片,她站在原地看到前面不遠處有一抹微弱光茫,于是便擡腳向光的地方走去。
光的源頭是一根快要燃到盡頭的蠟燭,它立在一面銅鏡前,有風拂過,銅鏡内外忽閃着兩簇火苗。
走得近了,初暒才看到銅鏡前坐着一位正在梳妝的女子。
她黑發及腰、鬓發如雲,僅用散在身後的頭發也能将自己瘦弱的身形遮個嚴嚴實實。
初暒問,“你是誰?”
她回:“你是誰。”
“我是……”
初暒語塞,一時間也回答不出自己究竟是誰。
那女子卻替她說,“你是慕家四小姐慕初情、是赤霄軍副将慕初,也是柏橋村初家小女兒初暒。”
初暒心中莫名有些氣憤,仍問,“你是誰?”
那女子緩緩轉身,笑道,“我是你啊。”
初暒看着她既覺眼熟又覺怪異,直到目光瞥到銅鏡裡時,她一直緩和有力的心跳才開始砰砰作響。
銅鏡裡隻有她的臉,而她的臉竟同那女子一模一樣!
她看着映在鏡中的自己,那女子也在含笑看着她。
“你是初暒?”
“你也是初暒。”
“你是原先的初暒?”
“你是現在的初暒。”坐在梳妝台前的女子,語氣溫柔,嘴角的笑意像是融進了眼睛裡,“你同友人說了‘我叫初暒’,于是我才能在這裡見到你。”
初暒終于明白她是誰,心中占據别人身體的愧疚也在此刻全部湧現出來,她聲音裡隐約帶着哭腔,“我們兩個似乎交換了命格,如今是我占據了你活着的身體。”
女子搖了搖頭,道,“我們不是兩個,是一個,你就是我,我也是你。”
初暒不解還要再問,銅鏡前快要熄滅的燭火忽然來回閃爍了一下,短暫的昏暗讓她頓住了口,倒是那女子連忙扶着梳妝台起身,道,“你好好活着,便是我好好活着……”
燭火終于熄滅,周遭又恢複成原來漆黑的模樣,她大喊着“初暒”向前面女子站着的位置跑去,伸手一攬卻隻是撲了個空。
漫無邊際的黑色讓初暒茫然無措,她走在沒有方向的地方妄圖找到出口,天邊一道遙遠卻又像是近在耳邊的聲音在這時傳到了她的耳朵裡。
不知是誰用隐含着笑意與古老滄桑的音色道了一聲,“福生無量天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