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過度清醒時是很安靜的,于是柏橋村整個夜晚都十分沉默。
初暒頭天出了力,所以睡得很好,直到雞啼鳴第三聲的時候才睜開眼睛。
外頭靜悄悄的,她披外衣出了屋門發覺家中原來隻剩下她一人。
天還未大亮,柏橋村口方向卻似乎明晃晃的,初暒換了女裝又簡單梳洗一番才悠悠出門,往火把閃爍處走去。
柏橋村口。
領頭的官爺盯着腳下的六包糧食陷入了深思。
苟看财悄悄瞥了一眼他的臉色,戰戰兢兢說,“官爺,村子的糧食本來已經集夠了,可因前幾日天幹物燥存放糧食的屋子不慎走了水,所有東西都叫大火燒沒了,這六袋是重新從咱們村百姓嘴裡剩出來的,還請官爺們看在天災的份上,容我們柏橋村開春後再奉上欠下的糧食。”
一旁舉着簿子不知在寫些什麼的官差,頭也不擡道,“走水燒光啦,叫河邊的水泡發啦,被虔來山的土匪搶走啦,繩子沒拴好糧食全都讓莊上的驢吃完啦,再有諸如此類說辭的村戶一律按照抗命關押。”
他語氣淡淡,像是這種話已經說的不耐心再說了,可苟看财卻在寒冷的冬日清晨生出許多冷汗來。
那官差翻了翻手中簿子又看了眼為首官爺腳下的糧食布袋,道,“柏橋村總共五十六戶人家,按照各戶人頭估算,每家繳納一袋…這麼大袋糧食也不算多,大早晨的甭跟他們多費口舌了,直接去取吧,咱之後還有好幾個村子要跑呢……”
這話顯然不是對柏橋村百姓說的。
他說的客氣,讓當差的小役們直接去取,可是那群人好像身經百戰一樣,撞開看似是在村口看熱鬧實則堵着家門口的村民們,徑直分頭湧向各家柴門中去。
苟看财心裡驚恐過無數遍的畫面終于真實的出現在自己眼前,可他竟然不怕了,隻身跪倒在那位捧着簿子的男子面前,喊道,“咱們都是窮苦人家的,這大冬天的沒有糧食可怎麼活啊,官爺您行行好放過我們吧!”
推搡、哭喊、塵土紛飛。
初暒站在人群後看着踢打張狂、譬若仇敵的他們,心中覺得此情悲涼、此景荒唐,可一時間又不知道該去怪誰。
“你求我放過你們,可我們交不上該交的糧被上頭拷打要命的時候誰又來放過我們!今日柏橋村若是少一袋糧食,那便用柏橋村一戶人頭去頂,少一戶人家就少一袋糧,這樣我們大家都有個交代!”
此言一出,掙紮的泊橋村民忽然喪了氣,小役們倒有了幹勁,他們輕易地推開因為被恐吓而軟了身子的村民,大搖大擺的鑽進農戶家中翻箱倒櫃。
苟旦用力将癱倒在地的父親扶起,起身時看到了冷靜望着這一切的初暒。
成非也看到她了。
心中的憤恨湮沒了他的心神,成非推開抱着自己的母親徑直沖到了初暒面前,并用力推了她一把,“你說過你有辦法的,我信你了,可是然後呢!”
初暒被推了個踉跄,苟旦跑來拉開成非擋在她面前,“成非!在這件事上你我沒有資格怪罪任何人!”
成非聽到他這麼說先愣了一下,而後抖着唇擡手用衣袖抹了一把眼睛,再也不吭聲了,他們看着自己的村子被破壞,村民被推搡,乞求與眼淚起不了任何作用,一種愧疚與恨意自心底而起。
初暒看到這些眼神覺得熟悉,但又覺得這眼神不應該出現在他們臉上。
遠處路旁兩側樹木幹枯枝丫開始搖晃,并有車輪轱辘碾壓過泥土地的細微聲音響起,她的目光越過往來人影望了過去,心中默念一句——
來了。
“柏橋村外儲糧到!”
駕着驢車而來的老漢高喊一聲,車隊應聲全數列隊停在村外小道,而村内衆人皆停下手中動作迷茫的轉身看向他們。
官爺從幾個村漢懷中掙脫出來,皺着眉頭問苟看财,“這是怎麼回事,你甯可他們叫人打死,也不願将藏匿的糧食交出?”
苟看财也在詫異,他梗着脖子結結巴巴,“我也不知……不知啊……”
成非見狀臉上大喜,喊道,“莫不是我們……”
他一開口,嘴巴就被人捂住了。
初暒用眼神示意苟旦去找他爹後,輕聲對他說,“此事不易張揚。”
成非抿着嘴點頭。
那老漢見着柏橋村正是混亂,心裡也有些打鼓,他下車走向捧着簿子的官差,謙卑道,“是我家來晚給官爺添麻煩了,車上這些是柏橋村原先存在我家的糧,時日太久了,我們兩方都差些将此事忘了,聽說您在這邊當差,小的便立刻整了布袋奔來了,他們這些村戶沒見過什麼世面,方才恐怕沖撞了諸位,還請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同他們計較罷。”
那官差似乎認得老漢,連忙回禮,“陳管家客氣,是我不知您家裡同這柏橋村還有這些關系,早知如此,咱們兄弟倒省了旁的力氣。”
客套完,陳管家擺手命人将糧食直接搬上官差的糧車,笑道,“您再核對核對?”
“陳管家辦事牢靠,哪裡需要我再白費功夫。”他瞥了一眼陳家驢車上隻多不少的布袋,在手中簿子上随意畫了幾道後才從懷裡掏出一小塊碎銀子捧過去,笑吟吟說,“發錢的差事都不好做啊,走哪兒都叫人憎惡,兄弟還得趕下一處了,勞您替我同陳富戶帶好啊。”
送走洋洋灑灑一群人,陳管家終于松了一口氣,他将碎銀子塞進自己的衣兜,回身問了句,“柏橋村村長是哪位?初家兄弟又在何處?”
苟看财還沉浸在驚詫中,直到有人将他推到那老漢面前,他瞧見那些兇神惡煞的官差走遠才終于回過神來,“我是……我就是柏橋村村長苟看财,多謝陳家管家助我全村籌糧。”
他說着就要跪下,陳管家看到初大年過來連忙同他一起将這位村長扶起,“你不必這麼客氣,我今日前來也是有求于你們。”
苟看财疑惑,他不知道自己能幫上有錢人家什麼忙,初大年也問,“陳管家,我們村戶們能為你做些什麼呢?”
“大人們有什麼坎過不去呢,是我們家小少爺。”陳管家哎了一聲,“今年不知道撞了什麼邪,我家小少爺總是小災不斷的,各家大夫、先生、護衛都請了可還是不管用,前段時間有位知天命的先生算出他今年有大劫,一個不小心恐怕會傷着性命,原先老爺還不相信,可是近日那孩子像是着了魔似的非要買高馬騎,和人玩耍都危險更何況跟畜生嬉戲,還有昨日自己翻牆想出去,竟從那麼高的圍牆上掉下來,摔得滿身都是傷痕,他不喊身上疼倒是捂着肚子哭了半宿。”
成非和苟旦相視一眼,心中滿是内疚。
初大年又問,“大夫也看不出病因麼?”
“治标不治本啊,現下就是在試各種法子,安南莊有位算命先生說,‘一個德字兩種得法,一為陰德二是陽德,陰德福佑來世,陽德護佑子嗣’,今日的糧食就是陳富戶贈予柏橋村以求村裡諸位為家寶避災祈福的。”
初大年将早已準備好的借糧手印冊子雙手捧上,說,“為孩子祈福自然可以,但是我們柏橋村全村已經簽了這還糧文書,今日這糧食就算我們借的,開春後我們會全數還上。”
陳管家接過冊子一看,心想:若是往常,陳富戶恐怕連翻都不會翻開這個,可如今即使他們願意還糧,陳富戶也不敢再收,他合了冊子推還回去,“我家老爺說了贈予就是贈予,你若是不願,等上工了自己去找他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