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到安南書院再差人報官,這樣穩妥些。”
兩個小厮一言一語,柳思無卻不應聲,腦海中隻是不斷回憶着那道灰色背影。
身量高挑敏捷、偏瘦,不像成年男子,渾身有熱氣,背部那片水印應當是汗迹,可是他身上并無一般男子常有的汗臭味。
深山老林,他為何在這個時辰出現在這裡?
莫非也是……
柳思無活動着已經不太疼痛的左肩,問,“你們倆方才可有看到什麼人?”
“您别吓我,這裡哪有人。”
“人倒沒有瞧見,隻是……”其中一個小厮摸摸自己的脖子說,“剛醒過來的時候,小的覺得有點喘不上氣,脖頸處也有些紮疼,伸手一摸才在脖子褶裡捏出一片蛇皮來,隻是小的在周圍四處看了一下,并沒有看見哪裡有蛇,不然烤一烤還能裹個腹啥的。”
小厮仰着脖子,柳思無确實看見他脖頸一圈翻着紅印。
驅了蛇、又将自己脫臼的胳膊接好,倒是不像山匪同夥,那就奇了怪了。
“此處與虔來山相接,卻仍是安南山的山頭,那邊的土匪已經淪落到在這兒打砸掠奪,想來虔來山内已經是各占為王了,眼下報官無濟于事,去安南書院也隻是徒增夫子與學生們的恐慌,我們需得盡快進都上報此事。”柳思無看向脖頸泛紅的小厮,道,“你去安南書院替我向邱陽帶個口信,告訴他近幾日山中不太平,莫要帶弟子出來采風遊學。”
“是。”
其中一人對他拱手後轉身就跑,剩餘一名小厮問,“大人,山匪見包就搶,您可有丢失什麼貴重物件?”
柳思無不動聲色的握住自己左手空蕩蕩的袖袋,轉身輕聲道,“沒有。”
一主一仆漸行漸遠,初暒終于在一處小土堆後探頭出來。
柳大人?
她想起昨日下學時,門子說書院外有一位柳姓大人在等邱夫子。
原來就是他。
此時天光已然大亮,因是第一次出來,沒有掌握好時間,初暒回到書院發現已經有不少學生握着書卷在廊下亭中大聲誦讀了,路過四角亭時,她看到吳所仕正背着手往講經堂方向走去,便立刻搶在他頭前跑到講經堂門口附身蹬腿倒立等候着。
來這裡上課的學生見她一早就開始受罰有的十分詫異、有的捂嘴調笑,也有的幸災樂禍。
吳所仕離得老遠就看到一堆人對着這個新來的女娃娃指指點點,可是這個娃娃卻像是察覺不到這些目光似的,隻是兀自用手臂顫顫巍巍的撐着自己的身體,他本想裝作沒看見她,可等自己真的路過此處時,還是沒忍住緩緩用泛黃的眼珠子悄悄瞥了這女娃一眼。
初暒:“吳夫子,早。”
吳所仕甩了甩手,冷哼一聲,道,“嘩衆取寵,真小女子是也。”
栗銅聽到夫子這話,心中十分解氣,他趴在講堂的窗戶抻着脖子看過來,用初暒足以聽到音調,小聲說,“活該!”
“子貢問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
吳所仕授課的聲音已經響起,初暒定了定心神,不再想自己能倒着撐多久,而是專心去聽講經堂内吳夫子的教誨。
不知過了多久,一堂課終于結束,吳所仕出門後昂着臉看也不看的從初暒身邊走過,苟旦也不等夫子走遠,直直從自己的位置竄出來将初暒扶起,“吳夫子今日既不曾專門開口懲你,你為何還要平白受這苦啊!”
方才倒立時聽的專注竟一刻也沒有偷懶停下,這法子練臂力還是有點管用的,初暒心中喜悅,于是揉着自己的臂膀,笑問,“你隻擔心我,吳夫子的教導你到底聽進心裡多少了?”
“啊?”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初暒指着自己的胳膊,認真道,“我不是在受苦,而是在‘利其器’。”
苟旦沒有聽明白,可從剛下課就靠在講堂門邊的陳家寶卻撲哧一笑,“器利了又如何,誰還指望你個小丫頭片子善其事。”
初暒并不在意這些奚落,她微微擡眼看着這個穿得花枝招展的小胖子,道,“邱夫子已經說過有一些商戶在虔來與安南山連接處遭難,你家經商,不知你是否聽過‘客不離貨,财不露白,貴不獨行’這話?”
“客不離貨這話聽過,可财要不露白,誰知道我有财。”陳家寶晃着自己脖子上的大金項圈,得意道,“先前給你,你卻不要,怎麼這會兒眼睛倒像是長在我這金疙瘩上啦。”
病得不輕。
初暒看傻子似的從他身邊走過,陳家寶在她身後笑嘻嘻大喊,“我上下學都有張小衛帶人佩刀護送,諒那幫小山匪見着我也是有賊心沒賊膽,初眠眠,這玩意兒你要是喜歡,我摘下來送你啊!”
初暒背對着他擺了擺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大概是因為入學第一天,初暒就給大家了一個下馬威,除了苟旦、陳家寶和趙芊芊,與她同堂讀書的同窗們鮮少有敢過來搭話的,就算路上面對面遇見了也大多裝不認識躲得老遠。
當然這其中也少不了栗銅的教唆。
畢竟自己讓他出了醜,初暒表示理解的同時又覺得還是這樣好,這樣清靜。
于是她在人來人往的講經堂中光明正大的從自己胸前褡裢裡掏出一小支卷軸,這是早晨為那位柳大人接骨時,從他袖袋中摸出來的。
卷軸上畫的是像是一副地形圖,左邊有一處長且狹窄的蜿蜒路徑,可是圖像四周并無制圖六體中任一一體,因而無法讓人得知如何放置此圖才能分辨出這條路徑的具體方位。
這圖上畫的溝壑起伏綿延,如山脈可也同水渠很像,初暒将這幅圖舉在空中對光而視,除了能看見一滴像是不小心滴落的小塊墨迹之外,并無什麼特殊之處。
她翻來覆去的看過好幾遍,還是辨明不出這是何處的地形。
那位柳先生昨日因何事突然造訪,又為何瞞住自己丢失地形圖之事?
“虔來山自年前征糧時就有山匪作亂,你入學途中最好小心為上,還有……”
“此處與虔來山相接,卻仍是安南山的山頭,那邊的土匪已經淪落到在這兒打砸掠奪,想來虔來山内已經是各占為王了,眼下報官無濟于事……”
幽王的話仍在耳邊,那位柳大人的憂思也浮現在眼前,初暒将卷軸輕輕合起,低語一聲,“虔來山。”
“你去安南書院替我向邱陽帶個口信,告訴他近幾日山中不太平,莫要帶弟子出來采風遊學。”
窗外忽然有道身影匆忙走過,初暒隻偏頭看了一眼便立即快步追了出去,悄悄跟在他的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