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被敲了兩聲後,于師傅沙啞的聲音也随之響起——
“就寝!熄燈!”
要熄燈了,可手裡的土包連一個都沒有縫好,初暒心裡一急,針尖就刺中了手指,血珠順着指紋慢慢湧出,她被紮的倒吸了一口涼氣。
隔壁床的趙芊芊聽到她的動靜終于忍受不住,随即翻身蹬鞋下床一把搶過初暒手裡的東西,她照着燈燭,扯掉那條鑽的歪七扭八的細繩,給土包外頭又裹了一層灰布,将原先那層當成内襯以防細土滑出,而後娴熟且麻利的将布料四面緊密地縫合住。
“給。”
初暒眼看着趙芊芊易如反掌般縫好一個又一個,在目瞪口呆中伸手接過她遞來的綁腿土包。
每隻土包上還有長又結實的布條,足夠讓她将其穩穩的綁在腿上。
“多謝你,不過你怎知我要将這個綁在腿上?”
“你剪布的時候我瞧見你往腿上比劃了。”趙芊芊躺回自己的床鋪,“下回早起不必再偷偷摸摸,我睡覺沒有那麼輕。”
初暒愣了一下,才笑道,“好。”
吹了燈,屋内又安靜下來,初暒以為趙芊芊睡了,剛準備閉眼,就又聽她說,“每個來安南書院的人一開始都會被欺負的,我剛來時,就隻會哭。”
“他們見我總哭很是無趣,才不再捉弄,我有時也會疑惑,是不是女子隻要會哭就能躲過禍事,眠眠,如果你向他們示弱,說不定他們就會對你失去興趣,你也能更有空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剛來書院那天用木盆唬住了栗銅,所以他們才會在我進講經堂前将桌上顔料擦拭幹淨,免了我當衆狼狽之苦,我沒有做錯任何事,為何要因為旁人的刻意戲弄忍氣吞聲?不示弱,我也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像是知道她會這麼回答,趙芊芊笑了笑,“我羨慕你,能承受不示弱的後果。”
初暒偏頭看去,她說完卻翻過身不再言語。
一個心事重重地小丫頭。
初暒抿了抿唇,也掖上了被角。
安南書院最近有些異常,既不許家就在附近的學生放學外宿,書院四面大門附近還放置了許多防賊器械,大家都在猜外面或許山匪已經泛濫,可邱夫子卻隻說,有空猜想,不如将書背熟,若是大家春考成績不佳,便取消之後的蹴鞠大會。
舉辦蹴鞠大會,意味着大家可以在書院光明正大的玩耍,學生有的玩,誰還關注從沒見過的山匪是什麼東西,于是山匪這兩個字逐漸被蹴鞠代替,蹴鞠也把春季考試變得不那麼乏味。
大家都在為大會興奮,沒有人注意到初暒在書院裡消失的次數越來越多、時間也越來越久。
剛開始,她隻在安南山常有人走的路上跑圈,後來體力見好,就開始逐漸繞着整座山摸索,初暒曾在發現柳思無附近看到過一片竹林,因而有時也會帶着刀斧過去劈砍竹子,将柱基部的竹篼挖出來慢慢削磨。
竹篼堅韌,削磨尖銳後,就是一件極好的利器。
她挑選了幾個既漂亮又銳利的竹篼尖子藏在身上,決計再往安南山與虔來山交接之處走走。
聽柳思無的小厮喊他大人,想來那柳大人是位朝廷官員,初暒耳聽他說要回都上報山匪一事,可距離他遇劫已過去數日,仍舊不見屬地官員派人前來查看,要麼是他在朝廷人微言輕,要麼就是他既人微言輕,朝廷又不把這匪患當回事。
但要是真不必當回事,那安南書院為何會如此小心謹慎。
初暒查看過書院準備的防身器具,那些犁耙、長槍許是年份已久,有的已經生出鐵鏽,别說對抗土匪了,恐怕連細皮嫩肉小姑娘的手也戳不破。
想要自保,利器必不可少,她看着滿山的竹林心裡有了盤算。
學生們每日都被關在學堂,雖說身邊全是同齡玩伴,但時日一久也覺煩躁,春考成績公布後這種煩躁就更是漲了數倍。
所謂春考,就是将年後學過的所有東西齊齊考過一遍,以此來助學生和夫子了解彼此在學業上付出的心血有無得到回饋。
成績貼在告示闆上,衆人都擠着圍過去看,畢竟邱夫子說了,這場戰果關乎是否能去玩樂。
不出衆人所料,苟旦又在榜首,他不好意思的撓着腦袋接受同窗好友誇贊的同時,目光有意無意的在告示闆上尋找初眠眠三個字。
初暒的名字被寫在中遊靠上的位置。
陳家寶最先看見,打趣說,“初眠眠可真是厲害,晚入學好幾天,上課還總被罰在堂外,竟也能考得這般好成績。”
栗銅切了一聲,“還不知是怎麼考出來的呢。”
初暒聽見隻是笑笑,握着手中書卷轉身回了講經堂。
前世不愛讀書,多虧母親逼迫,才讓她把該讀的都讀過了,有些文章固然已經忘得差不多,但隻要肯用心回憶,那些東西就隻會像血肉一樣重新長回自己的身體。
書院裡教的初暒大多都學過,要想拔得頭籌自然輕而易舉,不過她來這裡可不是為了用功讀書、發奮科考的。
要上課了,吳夫子進門前,初暒自覺地往外走。
兩人迎面碰上時,她躬身朝老師行弟子禮,誰知吳所仕見了唯恐避之不及的側身繞過她,漠然道,“你入學至今,老夫從沒有教導過你半句,實在受不起你行的這禮。”
初暒:“您雖未曾當面教導,但我立于講堂之外仍将您的教誨謹記在心,為學莫重于尊師,學生這弟子之禮您自然受得。”
她不卑不亢,可看在吳所仕眼裡這就是在與自己示威:在外罰站如何、你不教我又如何,我照樣能在春考中名列前茅。
吳所仕課也不上了,站在門口與她冷言,“是我讓你日日都立于講堂之外?是我一入學就讓你用木盆怒踢同窗夥伴?是我讓你在夜裡用鬼神之說吓唬人?還是我讓你在考試中靠投機取巧考取佳績?你心眼狹小、睚眦必報,稍不如意就要懷恨在心、以牙還牙,我看你心思根本不在書院,學了詩文經典能如何,既不能考取功名又不可入仕經商,早早回去嫁人成家不好麼,為何偏偏要在此處與男子一般吃讀書的苦。”
衆學生聽到外面的動靜都小心趴在窗台上圍觀,他們實在好奇這個成日不可一世的小丫頭到底有多大的能耐,敢與吳夫子抗衡。
吳所仕說完靜待初暒與自己争論,隻是等了許久才見她颔首,道,“夫子教訓的是,以往諸事都是我行事不端,我以後會注意,但……我認為世間種種偏見,都是由人生出,也都是由人打破,男子學習詩文經典并不隻為入仕經商,也可教書育人、務農植桑,女子不學詩文經典并非隻能嫁人成家,也可建功立業,意氣風發,學子讀書是苦,莊稼漢種地也苦,在戰場上為了保家衛國還吃不飽穿不暖的戰士更苦,衆生皆苦,不吃這個便要吃那個,哪有什麼在此處吃苦到别處卻能享福的美事,吳夫子,這些見解我自知天真淺薄,您博學洽聞,還望多多包涵、不吝賜教。”
一拳打進了棉花,吳所仕被她這一番話堵得胡子都吹起來了,他哆哆嗦嗦指着初暒,支吾丢出一句,“你…你這女娃巧舌如簧,還需老夫賜教?”
他哼了一聲,甩袖離去。
‘啪。’
初暒手中書卷被吳夫子的袖袍甩開,掉在了院中石階上,她往下走了兩步就要去撿,可剛一伸手,一叢竹枝掃帚先擋在了她的手指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