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之人毫不掩飾自己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于是初暒也懶得躲藏,她将手中黑子攥在掌心,轉身看清來人後,恭敬拱手行禮。
“見過于先生。”
被稱作于先生的老漢一手拄着竹枝掃把一手指着自己,茫然問,“你認識我?”
初暒答,“久仰。”
這老漢哦了一聲,拖着大掃把路過初暒坐到她對面的石凳上,“怎麼個仰法?”
“您親筆的高山流水圖隻挂在高處,朱文钤印也拓的高,我幼年時要想看清便隻能擡頭久仰。”
她說的認真,老漢卻好像聽到了笑話一般,“我不過是安南書院的掃地大伯,何來親筆的高山流水圖,你這丫頭青天白日的怎麼淨說夢話。”
“掃地大伯也有膽住在前朝宰相于允芳的私宅?”
初暒此言一出,那老漢臉上的笑意瞬時全無,他問,“你怎知這裡是于允芳私宅?”
“古往今來,以文官身份上前線督戰指揮,用以少勝多之戰聞名天下,在朝中步步高升,官居宰相,反因主戰言論過激遭排斥誣陷,被抄家貶為庶民之後隻帶走了一塊題為‘忠心義烈’的牌匾之人……隻有于允芳。”
“你年歲不大,知道的倒不少。”
“那是因為……”
母親原先就希望她既文武雙全,又能擔當起重任,故而總将符合她要求這類人的文章墨寶、書畫事迹等拿給自己看。
看她支支吾吾,老漢打趣道,“要是我也同你一樣是自己偷偷跑進來尋摸的呢?”
初暒沒有吭聲,隻伸手指向搭在松柏枝頭晾曬的一塊半幹包頭巾。
唔……
早晨起來忘收了……
“難怪你方才見我,神情如此平靜。” 于允芳撇撇嘴,“既早就将我認出,還眼睜睜看着我在外頭裝瘋賣傻。”
初暒搖搖頭,“我剛來書院那日與同窗發生不快,吳夫子明明不在場卻能将參與争執的所有人全數懲罰一通,而除去學生隻有你路過那裡,故自那時起我心中就開始疑你并非隻做書院的打更師傅;之前某夜在百果園裡,也是你折斷竹枝掃帚頂部配合我吓唬他們,借機證實百果園附近有鬼傳聞;昨日,所有夫子均在崇義齋内接待官差,因而書院内不見一位夫子,隻是就連成日在書院裡轉悠于師傅您也不見了人影,想來也是作為夫子去了崇義齋,還有吳夫子書房牆上挂着的印有您钤印的高山流水圖,不過……那些都有可能是巧合,還是這院中牌匾與陣法讓才我确定,您就是于允芳。”
“倒是個細心地丫頭。”于允芳點點頭,擡手指着桌面殘局,“剛進來時,我瞧你正預備落子,但執黑一方已經全無翻身可能,你手裡怎的還撚着一顆黑子?”
“我瞧局勢,下一手該是執黑落子。”
于允芳皺眉說,“這盤殘局困了我許久,你是否有法能破此局?”
初暒将黑子置于食指與中指之間,“天下無不可破之局,無非看持子之人敢不敢付出代價,我敢,所以我能。”
她手起子落後,黑子穩穩定在棋盤一隅,由點成線、突出重圍,執黑一方于絕境之中逢生,一子翻盤。
轉瞬之間,輸赢已定。
棋盤之上黑白相間,暗流洶湧、殺機四伏,于允芳擡起頭看見了站在自己面前這丫頭眼中的深不見底與波瀾不驚。
他好奇她的眼神,開口卻隻問,“你解了這盤殘局,想讓我如何答謝?”
初暒聞言,撩開裙擺跪地拱手,道,“先生有大才,學生敬仰至,萬望傾囊授,來日必報之。”
于允芳捋着胡須自嘲,“我并非如你所說有大才,隻不過是多讀幾本聖賢書罷了,可讀的再多又如何,還不是隻能窩在小院中瘋癫度日。”
初暒一動不動,于允芳又說,“世間女子存活本就不易,縱使你将我的傾囊授全部學去,在這個不講道理的世道又能做得了什麼?我觀你如今已快過及笄之年,成婚生子或許才是你該走的路。”
“我知道許多人一輩子的路早就被某些不相幹的人安排好了,女子猶是如此,但我天生反骨偏偏不服,我非得在旁人立下的規矩中,走自己選擇的路。”
這丫頭的固執倒是有些似曾相識。
于允芳無奈笑了,起身将她扶起來,“你随我來。”
初暒跟着于允芳又來到了擺在前院的枯木疏陣,她來時擱置在地上的破陣井繩還擺在原處。
“此陣名為‘疏’,隻要用心,破陣并不算難,但我在安南書院數十年,隻有兩人敢入陣進來,你算是其中一個。”
于允芳看着那條筆直井繩,繼續說,“‘鬼宅傳言’的确是我散出,曆屆學子皆心照不宣的恪守嚴禁擅闖此宅這條不成文之規,我知循規蹈矩的人最怕違背規則,可不違背規則如何能尋到非常之理,然,你敢付出尋常人不敢付出的代價,能破不可破之局,隻是為了走自己的路,你有遠志,而我隻尋理,你我殊途,我教不了你。”
有心向學,卻被拒絕。
初暒即使心裡難過,也沒有多說什麼,她後退一步向于先生躬身行禮,輕聲道,“擅闖私宅是我唐突了,還請于先生不要責怪,既然無緣師徒,那我這就離開。”
“我送你出去。”
兩人分别走在院中井繩兩邊,并肩出門,于允芳站在‘忠心義烈’牌匾下,感歎,“往日輝煌,牌匾也熠熠生光,如今歲月已逝,那匾上字迹已被腐蝕黯淡,枯爛不見原狀,老朽……亦是如此。”
初暒答,“隻要德行端正,世間總有耳清目明之人會将其功績看在眼裡,無論歲月是否逝去,公道自在人心。”
世間擅擺陣法的老師,可遇不可求。
她遇到了,卻求不得。
最後一次恭敬向這位背手伫立在破匾下、高台上的老者行過弟子禮後,初暒失落的轉身離開。
——
許是因為官府巡護震懾奏效,安南山近日太平的很。
朝中有人借此邀功,有人反駁隻震懾有什麼意思,派兵将虔來山來打下來才是真本事,自然也有不少人和稀泥說,聽聞齊老将軍受傷,邊境此時有些許動蕩,北漠使臣又還在晁都,内憂外患實在不是出兵的好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