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北漠使臣,終于有人想起問,幽王不是已經接了安撫使臣的旨,怎的都好些時日了還不見有動靜?
好不容易将這個黑鍋甩出去的禮部官員,拍手讓同僚打住:幽王沒有動靜,自然有人家的道理,那輪得着你在此指手畫腳。
好端端發言,卻被人嗆聲,能吞下這口氣就不是大興文官:我食朝廷祿,必擔朝廷憂,你算什麼東西說我指手畫腳。
兩方争執,方才因為是否派兵虔來山剛吵完的官員又來勸和,一時之間,金銮殿内吵吵嚷嚷、烏煙瘴氣。
坐在高位的小皇帝有口卻不能言,竟氣的重重拍了一下龍椅搭手。
‘砰!’
衆官員被這忽然響起的聲音震得一驚,齊齊擡眼向此聲來處望去。
薛淵自登基後就再沒有如此引人矚目過,一時被這些眼睛盯得有些别扭,于是下意識望向坐在他下位閉目養神的梁崇元。
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梁相緩緩微睜雙眸,用沉郁頓挫之聲,道,“無事便退朝罷。”
文武官員皆颔首答是。
下了朝,柳思無獨自往外走,剛出大殿,門外就有一位内侍低眉順眼,柔聲說,“柳大人,梁相邀您于政事堂一叙。”
柳思無點頭向内侍回禮後,由他帶路。
剛到政事堂門口,他們就見李善仁焦灼的在外徘徊,内侍向柳思無告完罪,連忙跑過去,“幹爹,您别急,柳大人來了。”
看見柳思無,李善仁雙目立亮,一張光滑老臉上滿是讨好,“哎呀柳大人,可算将您盼來了,陛下朝堂失儀,此時正被梁相責罰,您來了就好,老奴這就入内通傳。”
李善仁兀自說完便快步輕手推門進去,殿門露出一縫時,柳思無聽到裡頭梁相低語,“為君者喜怒不形于色,好惡不言于表,衆官為所擔職責與同僚争執不下,本是常态,可陛下今日之舉,卻将自己的怒與怯全然顯露出來,假使得有心之人妄加揣測,定會覺得幽王遲遲不按旨意行事,皆是陛下的意思,若聖意被人輕易知曉,那天子之威,便隻淪為兒戲一場……”
先帝臨終托孤,梁相受命後輔佐幼帝向來嚴厲,這些話柳思無隻是遠遠聽着都覺得羞愧難當,更何況被臣子當面教導的小皇帝。
候了不多時,政事堂大門均從内裡拉開,李善仁躬身擡手将柳思無請進殿中。
見他進來,梁崇元收起厲色,輕聲囑咐,“陛下回去将《尚書》·《禹貢》篇再仔細研讀一番罷。”
薛淵颔首稱是,臨走前點頭受了柳思無一禮。
耳邊總算安靜下來,他走在滿是碧翠草木的院中小徑中,道,“柳思無這人平日瞧着罕言寡語,私下卻同皇兄與慕将軍均交情甚好,果真人不可貌相。”
李善仁沉吟片刻,回說,“柳大人年少有為,又是梁相親筆提的進士,在諸位大人跟前總是有一些薄面的。”
“朝堂之中薄面能做什麼,還不是隻能将征糧的功績拱手送給上頭,自己始終擔任戶部右侍郎一職,為旁人作嫁衣裳罷了。”
李善仁不接話,薛淵自語,“年少有為如何?屈居人下,怎能有所作為……”
“主子,隔牆有耳,萬望慎言。”
即使目視着前方,薛淵也仍然能察覺到身後這個老太監滿臉的訝異惶恐,他自嘲一笑,道,“曉得了。”
宮廷偌大,往來之間隻能遇到遠遠看見自己就立即俯身叩首的太監宮女,薛淵倍感無趣,問了聲,“皇兄許久都不曾進宮看朕了,也不知在忙些什麼。”
“幽王殿下已經接旨,近來或許正忙于公務呢。”
“你沒聽他們說,皇兄都好些時日了還不見有動靜了,不過這北漠使臣也是奇怪,公主都不見許久了,還是如此能沉住氣。”薛淵越說,越覺自己心中猜想可信,“難道……李公公,皇兄近日可有去過北漠使臣下榻驿館?”
李善仁回憶後,答,“去過,但兩方似乎并無交涉。”
“皇兄從不做白費力氣的事,想來他已有安排。”
薛淵此時已經預判出方才官員們在朝堂上争執的結果,可是另外一事他還是有些拿不準,“慕峰青還是推脫不肯上朝?”
“散朝時,有官員向慕大人打聽,老奴聽說慕小将軍傷勢已大好,不日便可上朝面見。”
“那就好,我泱泱大興王朝,如何能容許山中匪賊在境内為非作歹、害命傷人。”薛淵面上愁容漸消,大步流星的回去抄書。
跟在小皇帝身後的李善仁看着前頭已然煥發出少年意氣的天子,忽然覺得自己這幅老骨頭也好似被浸染出久違的年輕蓬勃。
于是他低頭小跑了幾步,緊緊跟在主子身旁。
太陽還沒有落山,朝堂上諸位官員的言行就被人完整記錄下來送到了薛霁手上。
山路崎岖,饒是車夫駕車的技術再高超也難保馬車在行駛中沒有一絲颠簸。
路過一處坑窪時,無恩沒扶好,差些從位置上滑下去,他擔憂主子在車裡晃得難受,一擡眼,卻看見主子儀态端正,坐的十分穩當。
接過薛霁閱完遞來的折子,無恩不解,“眼下北漠公主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北漠使臣也都沒有作妖隻待在驿站乖乖等消息,朝中那些大人怎麼還總想将人家丢了公主的使臣早些趕出晁都呢?”
“在朝中衆人看來,漠匪愚昧粗蠻不善攻于心計,一不如意就隻會招兵買馬、燒殺搶掠,要是知曉自己的公主死在中北境内,還不知會惹出多大的麻煩,晁都這些年被北漠騷擾的錢糧盡失,他們實在憂心邊境戰勢會侵擾自己的太平日子,何況齊将軍老矣,齊家小将太過儒雅,才露出鋒芒的慕峰青又讓人看不出深淺,而今北漠人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住着,自然有人會擔驚受怕,寝食難安了。”
“他們是否害怕倒無甚要緊,隻是朝中已經覺察您遲遲不按旨意行事了,屬下擔憂塔魯阿茶被旁人先一步找出,那安撫北漠使臣一事咱們會失了先機。”
薛霁撩起車窗帷幔,漫不經心,“北漠打着和親的名号本就是為了從晁都換些東西回去,塔魯阿茶失聯多久,使臣們明面上就按捺了多久,隻因他們心裡清楚,公主無論讓誰先找到,自己此行都能達成所願,你所說的‘先機’,其實隻是看哪一方更着急。”
若是找到公主,無論死活,北漠都能借機向晁都敲詐一筆,可若是找不到,那這人究竟是死了還是跑了誰也說不清,使臣們不便光明正大的出來尋找,因而隻能忍氣吞聲的靜待佳音。
無恩了然,道,“天氣回暖,有些東西時日一久,就放不住了。”
馬車颠簸的不似方才厲害,沒一會兒,就聽車外馬夫低聲道——
“主子,于先生住處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