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家不遠處的一間小木屋前,一位身着白色裡衣的婦人緩緩推門而入。
晌午的日光猝不及防的傾斜灌入,使得屋内的細小灰塵驚慌失措的碰撞飛舞,以求為自己尋找一方安穩的躲藏之處。
前些時日家中忙于春收,故而不曾有人過來清理灑掃,不過幾日而已,書桌與木架上就覆上了一層細密薄灰。
喉間與鼻頭忽然刺癢,于嫣紅不自覺輕輕咳了一聲,朝屋中搭起的一張簡易木床走過去。
眠眠少時體弱,算命的老道與看病的醫師都說她活不過十五,可他們一家偏偏不信邪,不僅不将她當做病秧子成日關在家中,反而鼓勵她多多出門玩耍,甚至願意在飯都吃不飽的時候攢錢送她去安南書院,和男孩一樣讀四書、學六藝。
村裡人私下都說柏橋村初氏,不止閨女有病,一家四口沒一個是正經人。
可他們哪知道她的眠眠從小就伶俐聰慧,經過書院夫子的教導後更加的知事明理,隻是後來她年歲大了些,身子也愈發病弱,不得已才将她接回來精心照顧。
那時于嫣紅常想,若眠眠是個男子,定能憑着自身才學與見識實現抱負,可這念頭剛起,又忽然覺得,誰說女兒家便不能如此,于是她便在家中悉心照料女兒身體,丈夫則在家門口尋了一處安靜屋子,專做書房供她讀書習字。
偶爾天氣好,眠眠會捧着書在這裡從早坐到晚,學到忘我時甚至連困乏饑餓也覺察不到,後來見她握着筆趴在桌上睡着,初大年便又在屋裡支了一張小床,本意是想供她休息小憩,誰知眠眠卻将這裡當成學堂,大多時候吃住都待在這間小木屋中。
于嫣紅坐在床榻,躺下慢慢将身子蜷縮一團。
女兒身上獨有的清甜氣息仍在萦繞,于嫣紅咬牙強忍着不讓淚水沾濕床榻。
自己親手縫制的頭枕上纏繞着一根長且堅韌的青絲,她伸手去撚時突然瞧見枕下像是壓着什麼東西。
起身用衣袖拂去眼角淚水,于嫣紅掀開頭枕,在其下發現了一身折疊的十分整齊的藕粉色衣裙。
這不是……
這不是眠眠去安南書院讀書前夕,自己親手交給她的那套藕粉色衣褂和襖裙麼。
怎麼會在這裡?
于嫣紅将裙襖捧在手上來回翻看卻并未找見什麼獨特之處,她握着手中衣裝抿唇仔細回想——
眠眠外出求學,自己曾給她做了兩身衣裳帶去,一身是這套藕粉色裙襖,還有一身是灰白色……
男裝?
于嫣紅心頭猛地一跳。
“這身男裝我很喜歡。”
“娘,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将懷中裙襖擱在床榻上,于嫣紅開始在屋内翻找其他不屬于這間小書屋的東西,但她找了一圈險些掘地三尺,仍是一無所獲。
于嫣紅站在書桌前,目光鎖住了書桌上放着的一沓眠眠手抄的紙頁。
鬼使神差的,她拿起書本翻看女兒親筆撰寫的字句,卻發現這些用針線縫好成冊的書本封面完整,可是扉頁卻被人撕掉了。
封面左下角都用規整的小楷書寫上了‘初眠眠’三字,于嫣紅用指尖親昵摩挲時,隐約記起眠眠兒時曾悄悄問她:為何别的小娃娃隻有一個名字,而自己有兩個。
中北律法,大索貌閱之時,為免幼子夭折,或礙 ‘閱其貌以驗老小之實’,故而隻有年滿十六者方可入戶籍、進名冊。
一些人家擔憂姓名起的太早孩子壓不住,大多都會等入籍造冊前幾日才為孩兒定下正名。
而眠眠出生時,比算好的日子提前不少,穩婆保完大小人命後,一位在柏橋村暫住的老道在門口低語瘋吟,曰:一個七魄少三魂,一個三魂短七魄,情無情而有魂,暒無魂而有身,嗟乎!心好命不好,天地也須保,心好命又好,富貴享到老……
初大年見此人雖瘋癫但畢竟是位道家,于是虛心為女求名,可那老道卻隻将‘将星下凡身魂散,未及十五命不還,魂進身出數已定,情來暒去勝兒男’幾句丢下,便離去無蹤。
這話莊稼人聽不懂,但看那老道轉身時那含笑的有些高深的眉眼,初大年仔細琢磨許久還是覺得,他話中的‘暒’極好,就是不知是哪個‘暒’。
有人說,是兒女之情,可自己與丈夫都覺得那個‘情’字太過纏綿,他們不喜歡,等孩子長大些再商定,可暗地裡兩人數次進城問了許多讀書人才定下這日星之‘暒’。
眠眠她……幼時很喜愛這個正名,旁人沒有的,她有,但她從不多言炫耀。
所以初暒這個名字,隻有他們一家人曉得。
她還是在學會讀書習字之後,才開始暗自将這兩個字謄寫書本扉頁。
就像這樣首頁書面寫小字,第二頁扉頁寫正名……
正名?
思及此處,于嫣紅看了看手中不見扉頁的書本,頓了片刻她又從木架上翻看其他眠眠的手抄書頁,然卻發現架上與桌上的書本寫了眠眠正名的扉頁竟都被人撕了去。
“嬸嬸,你怎的赤腳跑出來了!”
‘啪!’
手中的書頁被門外忽然出現的來人驚得掉落在地,于嫣紅手忙腳亂的俯身撿起将其放置架上,出門後還不忘将木門重新關上。
趙芊芊把拎來的布鞋放在初母腳邊,又捏起攬在臂彎的外衫披在她肩上,扶這位有些驚慌的婦人彎腰穿鞋時,她偏頭透過半阖的木窗無意間瞧見屋内小床上淩亂散着一團似乎是藕粉色的什麼東西。
于嫣紅:“我也不知怎的失神跑到這來了,勞煩你來尋我。”
趙芊芊搖搖頭,有些不知道如何開口,“不勞煩,隻是……嬸嬸,初伯伯和初大哥他們回來了……”
初家不大的堂屋中彙聚了滿滿當當的看客。
村裡主事的苟看财見趙丫頭挽着于嫣紅進門,先看了一眼滿眼通紅的初大年,才開口惋惜道,“初兄弟家的,這許多人接連在那虔來山谷冒險尋了兩日仍是一無所獲,想來眠眠已經……唉……”
初大年将雙手覆在臉上,初明用衣袖在眼眶上來回擦拭,可是于嫣紅隻是立在門前垂頭不吭聲,也沒有其他動作。
苟看财:“眠眠是女娃,遇害時年歲還小也沒有留下屍骨,喪事不宜大操大辦,不過呢,咱們村裡人都受過眠眠的恩,盛過你家的情,這次大家夥兒都願意出錢出力,給眠眠打棺、入衣冠殓,還有戶籍…雖說眠眠還不滿十六不曾入戶登冊,但是咱們柏橋村的戶籍名目上需得将其名劃掉,将來征稅納糧時你家也好過些,正好村裡人該在場的都在場,做見證也方便,初兄弟,你可在此處按個手印,給孩子銷戶……初兄弟?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