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馬車卷起塵土“隆隆”駛遠,就連她的婆母都一起跟着到了清河,卻留下梁韫在家裡守着身後的一家老小。
仇家人丁興旺,已故的仇老爺留下陸夫人和四房妾室,誕下兒女五個,依次叫做仇懷溪、仇姝、仇放、仇昭、仇細細。
除卻仇氏長房,仇老爺還有兩個弟弟,雖說各自成家,但因為生意上息息相關,也都在望園有自己的住所。這二位便也是仇懷溪口中的叔叔,他們各有各的不讓人省心,且先按下不表。
轉眼大半年過去,仇懷溪就要從清河縣回來,陸夫人特意提前來信叮囑,叫梁韫不要驚動家裡的幾個兄弟姐妹。
梁韫收到信函整夜未眠。
這麼多年,為養病他們甚至不再同屋,每日見面也是寥寥幾句,說說造船廠的事務。想到信上說他身體大好,藥到病除,她心中澎湃,以為往後總算要過上尋常夫妻的平順日子。
第二天馬車未到,梁韫便早早候在望園西角門。
直到馬車緩緩行至跟前,轎簾掀開,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竟見到丈夫不用攙扶就自行掀簾從馬車上走下來,與梁韫随行的婆子更是倒吸涼氣,拍胸口壓驚。
那清俊挺拔的人影總算不用終日卧床,得以行動自如地走動。靴子穩穩踏在地上,就連碾碎落葉的細微響動在梁韫耳中也變得清晰可聞。
“相公!”梁韫步履匆匆來在丈夫身前,握住他的雙手,真切将他仰望,“你回來了…你真的回來了……”
她喜極而泣,淚珠滾滾砸在他的手背。
對方微微遲疑,這才道:“我回來了,叫你久等。”
如此情真意切的一句話,叫梁韫赫然睜圓了眼眸,她舉目望進那雙熟悉又陌生的眼睛,這雙眼睛她看過千百次,許是它第一次這樣有神,竟叫她半點認不出來。
“你是誰?”
眼前“陌生”的男人看向陸夫人,又看回她,“我…”
梁韫猛地推開他,“你是誰?你究竟是什麼人?”
他不是他!不論是他說話的聲調語氣,還是他的眼神和氣息,都變得徹徹底底,根本像是換了個人!
“韫兒,韫兒别這樣。”陸夫人連忙攙扶住她,壓低聲量叫她不要聲張,“韫兒,你随我到屋裡來,我和…懷溪有些話要對你說。”
“他是懷溪?”梁韫驚愕看向陸夫人,“娘,他不是懷溪!”
梁韫拼命想讓陸夫人知道,可陸夫人淚眼盈盈的雙目已然解釋了一切,“韫兒别喊,别叫人知道。他不是懷溪,他是彥青……他是懷溪的孿生弟弟,一樣是我的親生兒子。”
梁韫怔然被陸夫人拉着往屋裡去,不死心地回頭看向自己的“丈夫”,隻見他站在蕭瑟的秋風裡,身影和一旁堅韌的紫竹融為一體,鋒利、傲慢,臉上卻是一副初來乍到的服帖模樣。
*
這天梁韫被迫接受了兩個事實,一是丈夫仇懷溪病逝,二是夫弟仇彥青取而代之。
陸夫人和她說了一個故事。她說,仇家福澤深厚,三代裡總是能出一代孿生子,這一代是懷溪彥青兩兄弟,上一代則是仇家曾祖。
仇家祖上造船,到了曾祖那代稍有起色,曾祖父和孿生兄弟辦起造船廠,最初二人齊心協力,後來卻因瓜分不均生出嫌隙,弟弟心生怨怼,對哥哥的船動了手腳,想将哥哥葬身水上。
好在最終哥哥活着回來,弟弟也算惡有惡報,被逐出家門,幾年後與世長辭。若幹年後,哥哥臨終定下規矩,為避免骨肉争鬥家宅不甯,若仇家長房長子誕為孿生,必将其分開撫養。
因此從記事起仇彥青便跟着仇姓家仆在清河縣長大,他聰穎過人,備受家裡寵愛,過着衣食無憂的日子。隻是從小到大,家裡人都不許他離開清河,隻教導他留在家中看管那數十年如一日的田莊。
十二歲那年,總有個衣着貴氣的美婦人到他家中,見到他就掉眼淚,後來他才知道,那是他親娘陸夫人,之所以頻頻造訪,是因為他的孿生哥哥十歲那年病重,一直不見好,怕是就要死了。
他偷聽見大人說,隻有哥哥死了,他才會被接回仇家,接回他自己的家。
不過年複一年,哥哥的身體一直還過得去,陸夫人一面擔心過早叫彥青知道了身世,一面又想懷溪身強體健,永遠不必知道這個秘密。
“好在彥青是個聽話懂事的好孩子,從未因此埋怨過我這當娘的半句。”說到這裡,陸夫人拉過梁韫的手,已是涕淚橫流,“十年來我都會去看他,前年懷溪最不好的時候,知道了自己有個弟弟,所以這大半年的相處是他們兩個第一次見,也是最後一次。”
聽到這裡,梁韫隻覺眼前發黑,“懷溪…懷溪他真的……?”
陸夫人聞言抱來一隻随身攜帶的包袱皮,緩緩在身前解開,裡頭裹着的,是一塊烏金木的牌位。
“…懷溪已經下葬了。”
梁韫心上懸着的刀終究落下,這一天到來之前,她曾設想過無數場景,以為自己早就有所準備,卻還是難以接受。
懷溪走了,那她呢?她該何去何從?
生意上她得仇懷溪授意,一直幫他料理着造船廠的事務,因此造船廠也有她的心血,要她眼看這一切落入兩個叔叔手裡,也斷不能夠。
可實際上她十八歲嫁進仇家,今歲二十二,仍是如花似玉的年紀,若能另嫁,定然還有别樣人生等她體會。
梁韫木然看向廳門外。
隻見到仇彥青在廊庑垂手而立,他身着天青色繭綢直袖道袍,頭戴網巾,神情輕淡,一擡眸,與她抿唇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