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打從出生就被爹娘放棄的孩子,會像仇彥青這般順從溫馴嗎?
當然不會,他恨死了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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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家人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可天下沒有不漏風的牆,仇彥青七歲便在無意間從養父母口中得知自己并非親生,十二歲見到陸夫人衣香鬓影出現在眼前,他就知道她是他的親娘。
那一年陸夫人摸着他的臉蛋,柔聲問:“彥青,你可曉得我是誰?我帶你到蘇州去好不好?那兒才是你的家。”
仇彥青沒落下淚來,隻是覺得陸夫人身上好香,是他從未聞到過的陌生的馨香。
半月後仇老爺為他請去夫子授業,夫子交給他一份龍蛇飛動的字帖,說那是他哥哥的字。他刻苦學了一年,天真的以為自己就要和爹娘相認,卻等來門内仇老爺對陸夫人說的一句:
“夫子說他本性浮躁,縱使外貌相似,也不及他哥哥半分。依我看,還是到京城請個大夫給懷溪看看吧,他這病時好時壞,你是當娘的,怎麼就覺着治不好了?我看彥青在這莊上也挺好的,不到緊要關頭,就别再來打攪他了。”
廊庑下,小彥青捧着練好的字帖,臉上的笑容僵持,在門打開以前落荒而逃。
他哭得袖口濕透,推翻了屋裡的書架,用石頭狠狠砸向自己的手,隻砸了一下便疼得嚎啕。
明明都是爹娘的兒子,為何哥哥生來就能得到所有他渴望的?自己卻隻配躲在清河,讀他讀過的書,寫他寫過的字,一輩子活在他的陰影裡!一輩子做他的附庸!
這不公平,一點也不公平…
他好恨他,好恨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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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爺回府的消息一下午傳遍了望園,但因為路途颠簸,頭三天沒有出來見人,隻在屋裡好生将養。
其實是和梁韫面面相觑,聽陸夫人講仇家長房這些年有多少不易。
“娘,喝水。”仇彥青善解人意,時不時往陸夫人茶盞中添水。
梁韫則一言不發,陸夫人說什麼都颔首答應,這看在仇彥青眼中十分無趣,如同一具宅門裡的行屍走肉,又如同一枚被陸夫人掌控的棋子。
除了初見面她翠繞珠圍,像個闊少奶奶,往後的日子裡仇彥青再見到梁韫,她都面容寡淡,刻意在穿淡色衣裳為仇懷溪服喪。
她當真愛仇懷溪嗎?
仇彥青覺得好笑。這樁婚姻就是買賣,明碼标價賣女兒進仇家守寡,即便如此她也會愛上自己的丈夫?
嫁進仇家的女人,一言一行都以所謂大局為重,她們眼裡隻剩這份天大的家業,不論她在閨閣是什麼模樣,進了仇家就會變成第二個陸夫人。
仇彥青厭煩陸夫人,也一并厭煩梁韫,百無聊賴之際,他腦海冒出個有意思的念頭,既然她是望園裡端莊大雅的賢婦,那他不妨就來引她入迷途,拉她下高台吧。
下肚的茶水作祟,陸夫人不得不出去如廁,屋裡一時隻剩仇彥青和梁韫,一室寂靜,他往茶壺添水,主動開口,“嫂嫂,你嫁進仇家有四年了?”
梁韫看上去心不在焉,撥弄了一下耳邊碎發,“四年了。”
仇彥青瞧她指尖劃過耳廓,無意晃動起那枚白玉耳墜。他垂眸為她斟茶,“嫂嫂,大哥是打從一開始就卧床不起了,還是後來才漸漸不好的?”
梁韫不解其意,稍顯防備地看向他。
“是我多嘴。”仇彥青抱歉道:“大哥和我說了一些和你的事,但我也聽得一知半解,隻知道他覺得這四年虧欠了你。”
梁韫微微蹙眉問:“隻說了虧欠,還和你說什麼了?”
仇彥青偏首想了想,“别的我不知道,許多話大哥是單獨和娘兩個人說的。”說罷他注意到她眼底閃過憂慮,心想這對婆媳之間果真沒幾分信任,這個仇家長媳也隻是表面柔順罷了。
梁韫的确心頭一緊。
她就知道仇懷溪不可能不為她安排退路,他連臨行前都明白告訴過她不必為他守寡,在清河縣仔細籌謀時,又怎會沒有告訴陸夫人?
可陸夫人卻什麼都沒有和她說起,多半不打算放她出府……
要是沒有仇彥青,梁韫一輩子困守在這裡也沒有怨言,可現在是仇家不仁,就不能怪她不義。
望園,她是一定要離開的。
梁韫緩緩看向仇彥青,深知他是仇府裡唯一能幫自己的人,若自己能盡心盡力扶持這位夫弟,便可以越過陸夫人,和他談攏條件。
但如今他們不過隻是陌生人,他又怎會放着母親的教誨不聽,來聽長嫂的?
她得成為他在這個宅子裡最信任的人…遠勝過陸夫人……
仇彥青見她額角微汗,手一個勁攥着衣裙,顯見是心裡有事,“嫂嫂?你怎麼了?”
梁韫倏忽擡眼,不巧四目相對,隻好捧起茶盞啜飲,“沒什麼。”
這二人眼下“各懷鬼胎”,卻又歪打正着,都尋摸着機會接近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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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晌午,堂屋裡明亮寬敞,燈籠穗子随風晃動,望出去就是滿樹金黃。幾個姨娘聽說大少爺身體大好了,全都争先恐後來到述香居看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