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授業之師,便是被譽為天下文宗的國子監祭酒,荀尤敬。
前世事發後,荀門之下三十餘名學生聯名,力請荀夫子剔除謝瀾安的弟子譜牒,以示不與之同流合污。老師受不住這個打擊,一夕重病垂危。
鬼域飄零久,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死時不敢忘,活時不敢想。
玄白和允霜一個擠眉,一個弄眼。玄白正處在活潑好動的年紀,憋不住話,趁主子分神的空當,跳進門檻,巴巴地問:“主子,以後我和允霜還能近身護衛你嗎?”
“诶——”岑山一個阻止未及,不由歎氣,連他尚脫履在廊外未敢進屋,這小子倒跳脫。
謝瀾安回過神,挑指轉了個扇花敲在玄白頭上,被他一打岔,倒想起另一事:“再多準備一匹白绫。”
岑山點頭,事無巨細地記下。玄白不記打,咦了一聲:“送師長絹绫不甚常見……主子——嗷!”
這一回敲在他頭上的力道沒留情,那扇骨是玉做的,能不疼麼。允霜替同伴輕嘶一口涼氣,嘴角卻悄悄翹起。
幸好,主子對他們還和從前一個樣。
謝瀾安指了指那張口無遮攔的嘴,轉而告訴山伯:“不是送老師的,這條白绫,送去給五叔公。”
浮陵銅山是什麼?
謝瀾安漆色的眸海泛起涼意,人人皆說南楚的浮陵茶最有名,卻沒人聽說過那裡出過銅礦。她卻知道,五叔公年輕時曾任工部尚書,當時原氏的老家主原得一外任浮陵郡守,在當地的一座山上發現過銅石。
原得一貪,想要隐瞞朝廷,挖礦煉銅私鑄錢币,很快想到了京中正為先皇主持修建行宮的謝辛夷。
二人本是總角的交情,原得一承諾,不用謝辛夷做什麼,隻要他幫忙找個掩人耳目的名目,銅币鑄好後二人便可平分。
謝五收到密信,便假借浮陵山上産美石的名号,向當地征調了一批工匠去運石。曆時半年多時間,那條銅脈終于被挖通。
為了避免消息洩露,原得一早已安排好那些挖石匠的下場,一次“意外”的礦洞坍塌,便輕易葬送了百餘條性命。
待那批五铢錢鑄妥,原得一自然不會明目張膽地将一箱箱缗錢擡到謝辛夷府上,他先用那些私錢,通過與北朝的茶馬互市換成黃金,之後在謝辛夷的生辰宴上,送去一尊等人高的佛像賀禮。
别處的佛像都是内銅外鎏金,這座佛像卻不同,表面渡了一層銅,銅皮底下卻是實打實的真金。
隻是外人看起來,原郡守就是給謝尚書送了一尊銅佛像而已,誰也不會懷疑到别的地方。
這場布局可謂天衣無縫,然而法網恢恢,疏而不漏,上一世謝辛夷的宅中起了場大火,火災波及庫房,燒化了銅像一角,露出金色,引得家仆連連稱奇。
雖然五叔公很快将風聲壓住,卻還是傳到了謝瀾安的耳朵裡。
有他侵田的前科,謝瀾安心中警惕,便派當時還是親信的楚清鸢去暗中調查,順藤摸瓜,最終查出了這件驚天的隐密。
很久之後謝瀾安才醒悟,讓楚清鸢去查謝家的隐私,實是她犯下的一個大錯。
那時她聽了楚清鸢的彙報,心知私下鑄錢是死罪,何況裡頭還添着百餘條人命。她不會徇私,可投鼠忌器,擔心一個處理不當,會連累整個陳郡謝氏聲名掃地,所以一時未敢輕舉妄動,反複思量最好的應對之策。
還沒等她想出萬全之策,便發生了楚清鸢參與宮變,揭露她身份的事。
過後回想,楚清鸢應是暗中拿此事要挾五叔公,讓五叔公配合他在謝府行事。
而五叔公前世對她異常尖銳的打壓也有了解釋,無非是害怕她抖摟出他的秘辛,所以要先下手為強。
謝瀾安望着西邊天際燒紅的雲霞,眸色冷峭又譏嘲。可惜啊,有些晚節,不是想保就保得住的。
·
謝氏非正支的族人皆不宅在烏衣巷,謝辛夷乘車回到孔子巷家中,越回想謝瀾安口中的“浮陵銅山”越是膽寒。
這樁近四十年前的舊事,被他和原家老祖死死爛在肚子裡,除他二人,當年那些知情者明明全死在塌礦中了。
消息是怎麼洩露的?
若說謝瀾安在詐他,她沒憑沒據的,不該精準地說出浮陵這個地方;
若說她當真曉得什麼,自己守口如瓶,一隻腳已邁入棺材的原家老祖,更不可能無緣無故地自掘墳墓。
謝辛夷颏下的雪須打着顫,後背被冷汗洇濕了一片。
年輕時血氣方剛,做了就不曾後悔。那尊價值千萬錢的金佛,他一文未動,至今藏在私庫,是他打算傳給自己兒孫的。
可他心裡比誰都清楚,這種私鑄人命案,倘若東窗事發,縱使世家享有特權,庾太後執政這些年卻一直緻力于打壓世族特權,他與原得一都逃不過一個死字。
可是謝瀾安敢拿整個謝家的名譽作賭嗎?
正怔坐着,管事在門外道:“老祖宗,本家的郎主……不,是那……女郎,遣人送了東西來。”
五叔公眼皮子輕抖,直覺謝瀾安此時送東西來沒有好事。
他張口喚了一聲,管事捧着一隻扁平漆木盒走入書齋。蓋子打開,隻見盒内放着一匹白地明光绫,绫上還有一封信。
謝辛夷一臉莫名。
他拿起那疊沒有封入信封的紙,入手抖摟開,才發現這張紙比想象中長,一張五疊的劄子,上頭密密麻麻全是人名。
謝辛夷一個也不認識。
下一刻,他整個頭皮都發了麻,突似被厲鬼前來索命一般,猛地扔掉手裡的紙,跌坐在案旁。
這些人名的數目……是、是當年死在浮陵山上的人數!
謝辛夷再看那匹刺眼的白绫,顱内劃過一道白光,針刺般反應過來,這白绫是用來做什麼的。
“她瘋了嗎、她怎麼敢……”
自己是她祖父的親弟弟,是謝氏遠迩聞名的尊長,她竟敢讓他去死!
她還不到二十歲,她甚至不是個男兒!怎麼敢用這種君主賜下臣的方式,賜他一匹白绫?!
最讓謝辛夷寒毛豎立的是,那些白紙黑字上的姓名,那些生前卑賤死後無名的小民,連他都叫不上來,除了地府鬼簿,誰有能耐把這些名字一個個從地底挖出來?
老人隻覺屋中有陰風,箕坐地上不停地打着冷顫。
“……老祖宗,您怎麼了?”
管事從未見過家主這副模樣,驚慌失措地要去請醫丞,卻被謝辛夷趕走,下令不許任何人踏入房門。
謝辛夷在書房中枯坐了一夜。
次日天明,當第一縷朝光打上窗棂,這位一夜沒敢阖眼的謝氏五叔祖,終于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說服了自己:說不定那張紙上的姓名,全是謝瀾安在胡編亂造,她不過是想威懾他,抹去她自己犯的大錯。
對,正是如此。
不過是個裝腔作勢的毛丫頭,她不可能如此神通廣大!
他畢竟多吃了幾十年鹽米,豈能露怯,他這就去原家和原得一通個氣,商量對策。
謝辛夷拄杖顫巍巍起身,才出門扉,管事迎面匆匆而來:“老祖宗,原家老爺一大清早便領着他家六郎,跪到烏衣巷謝府門外了!”
謝辛夷腦子裡嗡地一響。
恍惚間記起,春日宴上被謝含靈所傷的那個原六郎,正是原得一的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