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前聽說過他,黎坤本在正西軍紀修手下,慢慢從一個小兵升到前軍領将之位。
若非他一直不婚,而東照朝廷規定,邊軍大将軍的親眷必須留在京城,否則他升為一軍總将也不是不可能。
據傳,紀铎父親紀修,自他心愛的女子死後,整日陰郁沉默,不怎麼管孩子。待紀铎長至約三四歲,紀修把紀铎交給了黎坤照顧。
因此從小到大,紀铎的讀書寫字、騎射武藝皆是黎坤手把手教的。
比起紀修,黎坤更像是紀铎的父親。
所以紀铎去年請奏,讓景瑞把黎坤調回赫都,任護衛赫都及皇宮的禁軍統領。
景瑞那時正好需把禁軍掌握到自己手中,于是答應了紀铎的請奏,把黎坤調了回來。
黎坤比紀修小三歲,今年應是三十八。
黎坤面露明朗的微笑,伸手虛扶她:“希小姐不必多禮,小铎他沒犯渾欺負你吧?若他做了什麼令你不開心的事情,隻管告訴我,我來說他。”
希音愉悅微笑:“沒有,多謝黎統領關心。”
紀铎站在一旁滿臉不服氣:“黎叔,我沒欺負她,是她…”
黎坤見狀一掌輕拍在紀铎腦後:“是什麼?娶到希小姐這麼好的姑娘,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還嚷嚷啥?”
紀铎随即住口,咬唇盯着地面,憤憤不平。
希音淺笑:“黎統領快請坐。”
黎坤看起來很是一個正直的人,一個…聰明的人,更是一個…真心對紀铎好的人。
三人依次入座。
黎坤看了看周圍陳設:“這堂内環境比我上次來高雅了不少,是希小姐布置的吧?”
希音讓下人上茶:“黎統領過譽。”
紀铎也四下環顧一圈:“音音,我早上走時沒察覺不同,你剛擺放的嗎?”
……
三人寒暄約一盞茶,黎坤起身告辭。
等送走黎坤,希音看到紀铎,記起早上的事,她徑直從他身邊走過,全然把他當空氣。
希音朝内室走去,紀铎跟在她身後:“音音,你等等我,音音…”
進了内室,希音轉身便準備關門,紀铎即刻用腳頂住門:“音音,你不想知道,随從那件事怎麼樣了嗎?”
希音停下動作,看向紀铎:“看來,辦妥了。”
“沒錯,明天你就可以跟我進宮。我跟陛下說,我需帶一個随身侍從,端茶倒水、整理奏章、方便辦公,陛下沒理由拒絕。”
紀铎眉目飛揚,接着一頓:“不過,你是女子,要裝扮成男子,很容易被人看出。”
希音打開門:“這你無需擔心,我自有辦法。”
紀铎走進房間,對着她欲言又止,低頭捏緊自己的衣角:“音音,事情我辦得怎樣?”
“阿铎很厲害。”希音溫柔看他。
紀铎一聽,蓦然擡頭,瞪大眼睛,一臉驚訝。
她此前從未喚他阿铎。
希音牽起他的手,把他拉到床邊坐下,然後在他臉頰輕輕落下一吻。
紀铎目光呆愣,脖頸面龐瞬間通紅。
希音不禁笑了。
這個時候的他,很可愛。
還是這副乖巧的樣子,讨人喜歡。
希音伸臂将紀铎摁到床上……
第二日清晨,卯時過半,天剛亮
希音和紀铎已收拾好,準備進宮,入軍機處當差。
紀铎抱臂望着希音的裝扮,一臉匪夷所思。
希音理理自己的頭發,看着鏡中幾乎完全不同的一個少年形象。
随從灰衣、男子發飾、黃白皮膚、平淡五官。
扔到人群裡絕對找不出來。
易容術,并不是把圓的改成方的,而是通過添加陰影和遮蓋棱角,改變呈現出來的視覺效果。
她僅是下畫眼尾,塗粗眉毛,用粉改變唇形,用灰加深頰側立體度,給人感覺就好像變了個人。
但易容不隻如此,更重要的是,改變儀态和氣質。
她此刻低頭縮肩弓背,神情卑弱畏怯,行為謹小慎微,宛然一個唯命是從的下人,縱然五官有些女氣,但在一個會識字的書童身上很正常。
希音站起,對紀铎壓低嗓音說:“大人,我們該出發了。”
紀铎注視着她仍沒回神:“音音,确定還是你嗎?這太不可思議了。”
希音站直,換回女聲,瞥他一眼:“紀铎,再不走,定會誤了時辰。”
“這才是我的音音。”紀铎笑起來。
希音見他還磨磨蹭蹭,牽起他的手便往外走。
希音和紀铎乘馬車到了皇宮午門,下車後步行前往議政處。
議政處在長炎宮正門,乾一門的東側。
希音低頭跟在紀铎身後,從餘光中可以看到皇宮紅牆金瓦,高正殿千層台,白玉闌幹寬廣大道。
一如既往的氣派壯觀。
她去年來過這。
去年,景瑞十五歲,太後為給皇帝物色将來的嫔妃人選,以在繪春園舉辦賞花宴為名,把赫都中四品官員以上的女眷都請到了宮中。
她那次便用易容術将自己容貌變得寡淡平庸。
相貌平淡一般,行為正經無趣,年齡還比景瑞大一歲,加上皇家本就忌憚祖父,是以幾乎沒有人對她留下深刻特别的印象。
再一次進宮,她心情比上次輕悅不少。
上次她雖為首輔之女,但她處在被審視被挑選的位置,别人關注的隻是她的家世和容貌。
而這一次,她不過是不起眼的随從,但她憑借的是自己的頭腦,做的是自己喜歡的事情,豈會不開心?
紀铎帶她進入議政處,屋内雕梁畫棟、肅穆莊嚴,有七八個大臣在辦公,年齡從三四十到五六十不等。
紀铎是其中最年輕的一個,而且他有自己單獨的一個小隔間,辦公的桌子在窗邊,開着的窗戶傳來徐徐清風。
這個位置不錯,她身上的安神香不至于影響到他人。
紀铎俯身在她耳邊低語:“音音,你留意來人,别露餡了。”
希音微聲回:“知道了。”
紀铎坐下開始查看奏章,寫上處理意見,即拟批,之後會統一交給皇帝,決定是否執行。
希音也拿起其他的奏章來。
東照的中央行政機構多有變動。
開國初期是宰相制度,下轄六部。
中期從第三任嘉旭帝開始,撤宰相,設内閣。
嘉旭為了集權,把總攬議政、決策、行政等朝政大權的宰相之位取消,政權收歸皇帝,然國事繁重,靠嘉旭一人根本處理不完。
于是嘉旭設立内閣,選大學士協助自己處理政務,形成内閣議政、皇帝決策、六部行政的中央制度。
嘉旭後期,内閣大學士往往兼任六部尚書或侍郎,有了實權,有朝相權發展的趨勢。
因此嘉旭又設立司禮監,采用宦官來限制平衡文官系統的權力,賦予宦官批紅權,代替自己決策。
之後兩朝,皇帝式微,權臣專權與宦官專權交替出現。
到宏光時期,延續内閣制度,宏光帝壯年登位,手段強硬,内閣和司禮監相互掣肘,以皇帝意見為主。
越明帝景曜上位後,朝中非議很多,官員屢有微詞,越明為鞏固權力,設立研書房與議政處。
研書房是皇帝讀書之所,本與政事無關,越明選翰林院文臣進入,與之研讨學問,吟詩作畫,培養親信,有才能過人者,日後便是可用的心腹。
議政處是越明為削弱内閣權力而設立,從内閣、翰林院、六部等衙門官員中選親重官員進入議政處,避開内閣參與政事讨論,協助皇帝決策。
直到如今的道興時期,長大的景瑞策劃從議政處的三位輔政大臣希略、紀衡、裴岸行手裡拿回權力,重用紀铎,把紀铎培養成他的刀。
而紀铎身份何其敏感,景瑞敢起用紀铎,并這麼快收回權力,恐怕其心機城府不輸前幾任皇帝。
而紀铎…
希音目光落在紀铎辦公時認真的側臉。
他看起來行為張狂,但能得皇帝重用,年紀輕輕即身居高位,又怎能沒有絲毫籌謀?
隻不過,他和景瑞的君臣情深,到底能維持至幾時?
今日的盟友,未必是永遠的盟友。
正如祖父,因為人清正,宏光時期一直被官場主流排擠邊緣化,到越明時期,景曜與宏光舊臣不和,無人可用,祖父才有機會被提拔重視。
結黨雖有,但極少營私,盡最大程度辦實事,兢兢業業為朝廷效力幾十年,但景瑞長大了,覺得祖父威脅到他的皇權了,便對祖父下手,想讓他身死名裂。
在權力面前,感情能值幾分?
從古至今,朝廷大事全部圍繞權力鬥争展開,你方唱罷我登場。
政治政治,沒見他們關注民生政事,沒見他們尋求治理良策,上至皇帝,下到百官,心思全在争權奪利上了。
等有了天災戰禍,才稍微記起自己的職責,哦,他們得為民辦事呀。
即便這個時候,還有大半官員要麼推卸責任躲避麻煩,要麼趁機陷害黨争派鬥。
為什麼前朝皇帝做了那麼多改革,不斷設立新機構增加人數,試圖弱化分化相權,但還是會出現皇權被架空,臣子專權的情況呢?
因為這種皇帝至尊、皇位世襲、所有權力名義上歸屬于一人,由皇帝獨裁的皇權專制制度,本身就存在問題。
國家大事何其重要,但皇帝能保證永遠年輕力壯、精力充沛、頭腦清醒,有處理政事的條件嗎?
能保證全都才學合格、見識廣深、手段不缺,有處理政事的能力嗎?
能保證始終仁政愛民、克己奉公、勤勉不懈,有處理政事的誠心嗎?
沒有,所以一旦皇帝不夠格,或年幼,或昏庸,或懶惰,權力就會落到周圍文臣皇戚宦官的身上。
即便出現明君收攏了權力,把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但後代呢,怎麼确定後代有同樣的能力?
上一代集權程度越高,往往下一代政局風險越大。
一朝天子一朝臣。
老皇帝的得力助手,往往是小皇帝的最大對手。
有能力的皇帝集權,無能力或年幼的皇帝擔不起重任,大權旁落,權臣崛起。
皇帝長大開始另設機構,培養親信弱化權臣收攏權力,腥風血雨的一番鬥争後,原權臣消失,局面穩定一段時間。
皇帝逝世,又是無能或年幼皇帝繼位,新權臣崛起,循環往複。
若想打破循環,唯有皇帝放下權力,選賢能之人管理國家大事,皇帝的優劣對政治無影響,自然平穩很多。
可皇帝不肯呀,皇帝向來胃口大,意圖獨吞所有權力,把國家變成他一人的私有資産,奉行家天下。
野心大,能力跟不上,所以再怎麼改也隻是拆東牆補西牆,問題遲早有爆發的一天。
對皇帝來說
臣子才華高不高不重要,是不是自己人最重要。
國家人民好不好不重要,能不能讓自己好最重要。
子孫夠不夠格、會不會治理不重要,江山掌握在自己後代手裡最重要。
是非對錯不重要,自己的至尊權威最重要。
皇帝把自己的皇權、皇威、皇位,淩駕于人民社會國家之上。
以公共資源服務私人權力,豈能不出問題?
公理屈服于私欲之下,豈能安定長久?
制度錯誤,政權錯誤,如何正确運行?
本是邪惡的種子,怎麼開出清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