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一過,陸家院子裡熱鬧起來。
下人們灑掃的灑掃,備菜的備菜,人流在陸府各處的回廊裡穿行,甚至比過年都顯得忙碌一些。
妝房的姑娘們剛吃過午飯,大房的管家孟六便來知會她們,讓她們排一支舞,晚宴上要跳給客人看的。
孟六嘴巴動着,說着主人的命令,手卻不老實,撈過離他最近的一個姑娘的腰,順手就在屁股上摸了一把。
孟六走後,被摸的姑娘紅了眼,其餘姑娘圍在她身邊,有的安慰她,有的咒罵孟六。
奚瞳在旁邊瞧着,難免歎息。
她微垂着眼眸,撚着自己的指頭,盤着自己這半個月來,在陸家觀察打聽到的線索。
陸家之所以是虹州第一世家,是因為前一任家主陸珩十分出色。
當年陸家還是寒門,在虹州這樣地處西南的偏遠貧瘠之地,本來很難出頭。但陸珩容貌俊美,讀書好,善清談,又頗具孝名,所以年紀輕輕就被舉孝廉,做了虹州刺史别駕。其後他用二十年時間耕耘仕途,在不惑之年坐到了大司空的位置,也憑一己之力将陸家帶到了世家之列。
但陸珩賢名太盛,被先帝高宇所忌憚,在某日陸珩外出清談歸家的路上,将他暗殺于馬車之中。
後來陸珩的大哥陸珏為了避禍,拖家帶口回到了老家虹州。
雖是親兄弟,可陸珏和陸珩并不相像。知道這弟兄倆的人都難免感慨,陸珩的一些美好品質,比如他的相貌,他的身材,他的文化素養,在他哥身上是找不到半點相似的影子。
但陸珏偏偏有些野心,借着陸珩遺留在世間的盛名,倒也靠着酒肉碗盞相交,拉攏了不少勢力,在虹州闖出了些名堂,不算辱沒家門。
趙臻……
奚瞳又想起那一席近妖的俊逸容容顔,心頭不由顫了顫,生出已經不知道在心海裡釀了幾遭輪回的隐痛。
趙臻現下二十八歲年紀,去年先帝薨逝,年僅五歲的太子繼位,他官拜太傅。
皇位的更替代表着世家利益的革新,世家門各懷心思,同皇權在暗中博弈着。可偏偏皇帝年幼,難掌社稷,當今亂世,鄰國群狼環伺,可謂多事之秋。
趙臻此番跋涉,來到虹州造訪陸家,想必是存了拉攏之心,想要通過聯合世家,結束時局的動蕩。
奚瞳想着,陸珏是有一些小聰明,但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投機手段。若說是他讓趙臻大老遠跑這一趟,實在不大值得。
趙臻真正想拉攏的,恐怕不是陸珏,而是陸珩的兒子,也就是姑娘們這些日子津津樂道的陸二公子——陸憂。
陸憂繼承了他父親清正溫潤的容貌,也一樣的博覽群書,善清談,在虹州和四鄰州府都有賢名。
甚至因他風度翩翩,還引領了一些當世的風潮。
男子衣衫多顔色沉悶,布料厚重,可陸憂獨愛清淺綢緞,某日清談,他說到激昂處,手臂一擡,薄緞制成的袖子順着手臂滑下一節,露出如玉般的腕子,在場之人為之傾倒。
此後,淺色的綢衣紗衣便時興開來,成為文人墨客的心頭好。
随着一次次的清談宴會,陸憂的美名也越傳越遠。
虹州境内有大河蘭河穿過,于是陸憂便得了“蘭河公子”的美名。
想到這裡,奚瞳“噗嗤”笑了一下。
她想起趙臻也有别号來着,叫“蘅山妖君”,端看他那張狐狸精似的臉,可比陸憂貼切多了。
姑娘們本在因為孟六的騷擾而情緒低沉,猛然聽到一道突兀的笑聲,難免愠怒。
于是她們決定,要讓奚瞳站在獻舞隊列的最角落,絕不讓大人物們瞧她一眼。
奚瞳對她們這項決策渾然不知,隻沉浸在自己将要見到趙臻的期待……還有微茫卻切實存在的恐懼之中。
她有些害怕見他。
趙臻。在奚瞳還是長秦公主的時候,他是宮裡的太監。
他本隻是長秦王上一名媵妾身邊的侍茶,因為長得好看,又很會媚上,而立之年,便爬到了殿前樞密使的位置。
王上對他寵信至極,甚至超過了宰相。
長秦王上昏庸無能,沉迷酒色,手上的奏折幾乎都是趙臻來批。
他權勢最盛時,見皇親公侯不行禮,逢大臣鴻儒亦可譏。
奚瞳身為長秦公主,看趙臻很不順眼。
曆史上宦官禍國的例子太多,趙臻又那般跋扈,父兄心盲眼瞎,她作為王朝的公主,受百姓奉養,如何能袖手旁觀。
奚瞳曾于興和大殿當衆杖責趙臻三次,次次血染青石闆。第一次血肉沾衣,第二次脫皮折骨,最後一次傷其精魄,但逢寒天,疼痛瀝髓,趙臻必卧床十天半月,藥不離口。
奚瞳和趙臻被彼此的厭棄和痛恨長期淬煉,卻又不得不生活在同一宮室中。
趙臻為了報複她,甚至故意破壞了她的兩樁婚事,兩位候選的驸馬,一位莫名死在青樓,一位在宴飲時中風癡傻。
此後,她便成了煞星,世家公子避之唯恐不及。
奚瞳以為,她會一直生活在長秦王宮裡,同趙臻鬥到老,鬥到死。
直到……長秦城破那一天……
她的父親長秦王上舉旗投降,她的哥哥長秦太子跪地迎賊。
而趙臻,舉起了長劍,率領群臣奮起殺敵。
……
那一天很漫長,長秦王宮富貴恢弘,據說是開國之初兩萬匠人曆時十四年建成。
可原來,這樣浩大的宮城化作斷壁殘垣,也不過隻需要一天時間。
那天的月亮很圓,星輝漫天。
然則這樣好的天色,裝點的卻是長秦的亡國之日。
知道無力回天後,奚瞳站上了城牆。殉國,是公主最後的尊嚴。
她揮劍自刎,血濺七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