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疼痛刻骨銘心,可疼痛過後,是漫長的恍惚朦胧,奚瞳覺得自己的體溫一點點散去,身子也越來越輕。
當她從城牆墜落之時,她分明看見趙臻朝她伸過來一隻手,他的眼睛那麼紅,而且……似乎有淚。
趙臻,他當時在想什麼呢?
他為什麼要拉住她?又為什麼流淚?
她和他明明是刻骨相恨的仇人。
所以……為什麼……
她靠着那橫頸一劍,位列仙班。在天庭兢兢業業五百年,拿到神君之位成為了她的階段性重大目标。
可太白金星總說她心有挂礙,修不得正果,說她離做神君總差三分通透。
奚瞳打小就争強好勝,十分不服氣:“我差在哪裡,我這麼勤奮,每日天不亮我就去南天門打八段錦,吸天地之靈氣,集日月之精華,豐富精神,滋養内丹,放眼天庭,就連那個雞……”
“咳咳……”
“就連那個司晨仙君都沒我起得早。憑什麼我成不了神君?!”
太白金星摸一把他的長胡子:“神仙之道,首修忘情。丫頭,你忘了嗎?”
“我……”
奚瞳剛要嗆聲,卻被太白金星打斷:“你此時腦袋裡,難道空無一人?”
奚瞳猛地怔住,忘情二字一出,她便不由自主想起了被她打得滿身是血,卻沖她冷笑的趙臻。
奚瞳垂下了眼眸:“我隻是對他……有些好奇……”
太白金星拿起他的拂塵,搭到他的臂彎裡,施施然走了。
雲霧之中飄來一句話:“大道忘情,并非無情,丫頭,你啊還早着呢。”
次日,她便去找了司命仙娥,去兌那還欠着的一世凡劫。
趙臻……趙臻……這一世,别再做仇人……
……
虹州州府槐城的城門處,一輛華貴馬車慢悠悠駛進來。
華蓋之下,布幔微風舞動,引得百姓紛紛駐足觀看。
這是如今常見的富貴人家的馬車制式,叫做香衣辇。
或許亂世太過凄苦,人們便喜歡看一些美麗之物,以尋求内心的慰藉。而女子少有抛頭露面,故而在外行走的男子,他們的貌美和飄逸,被視作美德。
這種風氣之下,原先隻有高門命婦或者世家女眷所乘的香衣辇,逐漸成為了男子們的代步工具。
尋常香衣辇往往用的是淡彩薄紗做帷,華蓋之下配有珠簾,而帷幔之中往往放置花果熏香,風來簾動,暗香陣陣,引人遐思,更對車上的公子産生不可抑制的窺視之欲,若公子面容清正,仰慕便很容易油然而生。
現下盈國許多有名的世家公子,便是以這種方式出頭的。
然則眼前這駕香衣辇卻不同。
用了佛頭青的綢布做帳,華蓋四角綴了金铎,走近之時,可以嗅到當中的檀香。
莊重肅然之中,又有些神性。與之相比,既往香衣辇,屬實妖豔了。
此時車上的兩名男子并不知百姓們正睜着一雙雙星星眼探頭望着他們,當中一人将一條腿搭在坐台上,姿勢豪放地吃着葡萄。另外一人則閉目端坐。
吃葡萄的叫做林載,世家林氏的長子,在宮城中擔任禁衛長。而與他同乘的男子,身着一身凝夜紫的長衫,衣擺處用蠶絲繡了一條隐約可見的蛟龍。他正在閉目養神,木簪束發,劍眉舒朗,鼻挺唇薄,右側的眼尾處,有一顆小小的痣。雙瞳未現,已是舉世無雙的容顔。
“趙臻。”林載嚼一顆葡萄,既不吐籽也不吐皮:“約莫還有一刻就到陸家了,聽聞陸憂那小子清高得很,你真能将他收于麾下?”
趙臻這才緩緩睜開雙眼,所謂星眸當如是:“此行不會太順利,但不是因為陸憂。真正難纏的恐怕是陸家的家主陸珏。陸家在虹州的基業,若無陸憂,便如大廈斷梁,搖搖欲墜。陸珏嫉妒他這個侄子不假,但他也知道,陸憂留在虹州有大用處,所以不會輕易放人。”
林載笑了笑:“陸家能出陸珩這麼一号人物,算是祖墳冒煙,不知陸憂作為他的兒子,能否繼承一些風采啊。”
趙臻不再說話,他又閉上了眼睛。
林載喋喋不休:“你啊,為了陛下真是盡心盡力。你老實說,你這般為了陛下奔波,是否因為對周懷淑還有情。”
趙臻面無表情:“你這腦袋是不想要了嗎?竟敢直呼太後娘娘的名諱。”
“哎呀!”林載坐近趙臻一些:“你跟兄弟說實話,你這些年不近女色,難道不是因為對周懷淑念念不忘?畢竟你倆當年有過婚約嘛,可以理解的。”
趙臻冷冷道:“太後。”
“行行行。太後。太後。”
林載套不出趙臻有關男歡女愛的半點感想,心中挫敗,看來老爹若想把妹妹嫁給趙臻,還是道阻且長。
趙臻此刻的内心并沒有因為曾經與他有過婚約最終卻嫁入皇室的太後而生出潮汐。
相反,他腦海裡浮現的是另一個女人的影子。
他從幼年開始,便經常夢到她,永遠都是同一個場景。
圓月高懸之下,陌生的高聳城牆上,遠遠的,她旋轉躍動,宛若起舞,然而下一刻,無盡的鮮血就從她身上迸賤出來。
于是猩紅染就他的雙眸,于是她從高處跌落……
任憑他如何奔跑,如何伸手挽留,都不曾遏制她的墜勢。
他從未看清她的樣子,可也無法忘卻她的樣子……
趙臻曾經很不習慣她的存在,尋過名醫,也求過巫祝,皆無辦法。然而多年過去,他對這席身影竟也适應了。甚至如果太長時間不在夢中見她,他便會覺得日子有些無聊空洞。
思及此處,趙臻的嘴角,彎起了一個微小的自嘲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