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瞳回到妝房時,明月懸枝,夜色溶溶。
妝房擺了宴席,陸憂坐在上座,姑娘們坐在下頭。今日她們吓着了,陸憂給她們擺一道席面,這是他作為主人,也作為君子的緻歉,更是世間伎子鮮少得到的禮遇和恩賞。
若放在平常,姑娘們定是滿懷喜悅,無不感激的。
可今日卻不同,午宴獻舞,死了人了。死的人是她們的同伴,晨起還在一起挑妝花,幾個時辰過去,已經陰陽兩隔。
所以這餐飯吃得很沉默,陸憂沉默,姑娘們也沉默。
直到奚瞳的現身,才打破了這悲戚的平靜。
姑娘們看到門口的奚瞳,情緒都很複雜。奚瞳是個古怪的人,不合群,說話也難聽,她們平日很讨厭她,然則今日若不是她,不知還要死多少人。感激,是有的。
可風波過後,她被太傅大人點名要去伺候。太傅大人龍章鳳姿,又是一等一的尊貴人物,雖說他與太後有些傳聞,但更為切實的說法是,他不近女色,否則也不會年近而立,無妻無子。這樣的谪仙人,卻被奚瞳近了身,說不定一朝過後,奚瞳就會走到她們難以企及的位置上去,如同當年的芳夫人一般。所以嫉妒,也是有的。
當中承桑綠绮和若妍的神色與衆人有些不同,若妍是被奚瞳救下來的,她分得清好歹,奚瞳回來之前,她早已下定決心要将奚瞳當做自己的親姐妹,就像她和綠绮一樣。
承桑綠绮更多的則是思考。她們之前幾乎是被陸憂圈養的,安全也安逸,但承桑綠绮深知,那日奚瞳的話是對的,二公子對她們再好,家伎也是下賤身份。
而家伎在宴會上被客人點名要去伺候,往往是客人看上了伎子,要伎子的身子。所謂伺候,無非就是床帷中那點事。所以當趙臻要奚瞳“伺候”時,她雖對趙臻無意,但心裡也是有幾分不平的。奚瞳同她相比,實在不算出衆,太傅大人怎麼就獨獨看上了她……
但如今奚瞳卻回來了,太傅大人并沒有留她過夜,伺候了卻不留宿,這便是不滿意她的“伺候”,思及此處,承桑綠绮暗暗松了一口氣,甚至還有些爽快。
陸憂并不知姑娘們心思流轉,他打量着奚瞳。
他自然不覺得趙臻讓奚瞳過去是為了臨幸她,他了解趙臻。趙臻絕非耽于女色之人,何況奚瞳隻是一個家伎。
可奚瞳對趙臻,應該是存了心思的,否則她不會那麼痛快就跟趙臻走。兩條性命因趙臻和陸珏的博弈而流血逝去,這種關頭,奚瞳面對趙臻的召喚,竟無半分惶恐猶疑,若非有意,怎麼可能。
陸憂突然就覺得心裡有些不舒服,他自問放眼四海,無人同他一樣,将家伎當做人看,可他如此這般,竟換不來這丫頭絲毫流連,真是沒有良心啊。
紫虛沖奚瞳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邊。
奚瞳微笑點了頭,徑直坐了過去。
陸憂氣悶,她居然都不對自己行禮了,好好好,好得很,見了京城的貴人就忘了他這府裡的主人。但其實是陸憂自己忘了,自打奚瞳入府,從未向他行過禮,她的放肆,跟趙臻沒什麼關系。
“奚瞳。”
陸憂佯裝冷下臉來,本想教訓教訓這個不知道死活的小姑娘,可與此同時,奚瞳也開了口。
“公子。我想跟着趙臻。”
陸憂愣住了,姑娘們眼睛瞪大了,陸憂身後站着的心腹侍從餘巍氣得想拔劍。
奚瞳這句話,直呼太傅名諱,直言想要背主,十個字不到,但當中信息量實在炸裂,讓人腦殼生疼。
奚瞳渾不在意,夾了一隻石鍋煨鳳爪,咬了一口,軟爛脫骨,真是美味。
陸憂卻再也沒有了胃口,放下了筷子:“為何?”
奚瞳擡起素手,将口中鳳爪的小骨頭吐出來,陸憂哪怕胸中怒海生波,但也還是忍不住凝視着奚瞳的動作,她的手指纖細修長,白皙瑩潤,吃肉吐骨明明不甚雅觀,但卻讓她做得極為得體好看。
奚瞳咽下口中的佳肴,看向陸憂:“趙臻位高權重,長得也好看,個性也不錯,挺好相處,我想跟着他,不是人之常情嗎?”
在場之人皆是滿頭黑線,别的暫且不論,就說太傅大人手起刀落就把陸憧的腕子捅了個窟窿出來,就很難讓人覺得他好相處啊……奚瞳大抵是想往上爬想瘋了……
陸憂則斂了眉眼,夾了一枚雞爪放到面前的碟子裡:“不行。”
陸憂這兩個字說得極清晰,奚瞳看他一眼道:“好。那我想跟着公子去京城。”
陸憂擡眸,看向奚瞳:“就這樣?不再求一求?”
奚瞳唇角微彎:“我若堅持,公子會松口嗎?”
“不會。”
“那我為何要浪費口舌?”奚瞳雙瞳清澈:“所以公子能帶我去京城嗎?”
“可。”陸憂沒有猶豫,他本就想帶着奚瞳的。
“我還要帶着紫虛。”奚瞳繼續說。
“可。”陸憂答。
奚瞳點頭:“我吃飽了,也累了。你們慢用,我去休息了。”
說罷便起身離開了。
陸憂點了點頭,繼續吃飯。餘巍咬着牙看奚瞳的背影,這女的到底為什麼這麼橫……
同樣含恨的還有承桑綠绮,她從午宴結束,便想着如何求陸憂帶她上京,幾個時辰裡,她心中演練了千萬遍請求陸憂的姿态與話術,可奚瞳居然這般輕易就做到了,而且以如此自大狂悖的姿态做到了。憑什麼……她憑什麼……
奚瞳确實困了,但回到通鋪,并沒有着急洗漱睡覺,她拿下頭上那生了鏽的鈴蘭簪子,簪尖之上,殘留着趙臻已經幹涸的血迹。
她拿出枕頭下的一方鹿皮,沾了一點水,輕輕擦拭它。
她升仙時,渡她過仙門的引仙人說,她可以帶一樣凡世之物以作留念。
鬼使神差地,她選了這枚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