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見面不甚愉快,但陸家給趙臻準備的廂房倒也雅緻。
青玉羅漢床,雕花翹頭案,書架上竹簡琳琅,茶幾上點心缤紛,待客之道做得很足。
奚瞳見了,暗暗哂笑,這套路真土,打一巴掌給個甜棗,隻是陸珏沒想到,打巴掌的時候趙臻他是真還手。
趙臻坐到榻上,他臉頰已經泛了紅,面上和手上有了突出于皮膚表面的團狀疹子。郎中很快來了,給趙臻把了脈,開了幾副内服的湯藥,又開了一盒外用止癢的玉露膏。
林載抱臂倚在門楹上,他實在很佩服趙臻,這疹子單就看着都覺奇癢難耐,遑論長在身上,趙臻竟能一下都不撓,還保持着他那一張冰塊臉,從容不迫得像是一方坐山石。
他也很佩服這個小伎子,她自打進門便自行坐到了茶幾旁邊,就郎中看診這會兒功夫,她已經吃了兩塊點心喝了大半杯茶了,就她這身份,就她在宴廳那做派,這怎麼不算一種視死如歸呢?
郎中走後,趙臻冷冷看向奚瞳。
奚瞳注意到他的目光,拿起一個花生酥餅:“你要不要?”
“噗!”林載沒忍住。
趙臻橫他一眼,林載很識時務:“得,我去布置布置人手。”
奚瞳見趙臻沒有吃東西的意思,便将酥餅又放回碟子裡。
布置人手……
是了,一朝太傅,探訪邊城,帶些暗衛出來,無甚稀奇,這也就是為什麼他都把人家陸大公子的手廢了,卻還敢吃人陸家的睡人陸家的。明擺着就是留了後手,有恃無恐。
趙臻見奚瞳吃着吃着就發起了呆,一邊發呆還一邊點頭,不由覺得可氣又可笑。
“我叫你來,不是來吃點心的。”趙臻沉聲道。
奚瞳轉頭看他一眼,将點心放下,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和手上的油脂:“哦。”
“沒有規矩。”趙臻發出評價:“過來給我上藥。”
奚瞳走到他身邊,堂而皇之坐下來,拿起玉露膏:“上哪兒?”
趙臻咬肌微緊,不用尊稱、不行禮數、不經他允許擅自近他身的伎子,四海之内,這怕是頭一個。
趙臻癢得難受,懶得跟奚瞳計較:“臉上,後背,其他地方我自己來。”
“行。”
奚瞳的食指剜了一撮玉露膏,柔柔塗到他臉上,因為上藥,兩人難免對視着。
趙臻看着奚瞳的臉,這是一張除開眼睛便乏善可陳的臉,然則這雙眼睛實在流光溢彩,襯得整張臉都明豔起來。他不相信奚瞳主動請纓給他敬酒,隻是出于對那些伎子的義氣,她賭上性命那般出頭,一定對他有所企圖。待他識破她的真正目的,若她當真心腸奸邪,他便要将她的眼睛挖出來,放到琉璃瓶中泡着,再請道士為其嵌符,以做鎮宅之用。
奚瞳不知道趙臻此刻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将她的眼睛練成法器,她也在看着趙臻的眼睛。不同的是,她沒有看他的瞳仁,而是在看他眼尾的小痣。
奇怪,那時候的趙臻,臉上是沒有痣的。
奚瞳專注看某樣事物的時候,雙瞳會格外深邃,似有暗波流轉,這種深邃落在趙臻眼裡,已經近乎一種别樣的勾引。
不知為何,他明明在心裡已經對這妓子起了淩虐的殺意,然則面對她的凝視,他首先生出的竟是怯意。
他不由轉了轉頭,奚瞳的指腹随即在他臉上劃了一道,玉露膏因此滴落在趙臻的衣襟上。
“啧!”奚瞳出聲:“别亂動!”
趙臻額角的青筋抖了抖,這伎子,她是啧我了嗎?她怎麼敢?!
一波震驚還未平息,趙臻便聽奚瞳開了口。
“趙臻,你眼尾這顆痣,是什麼時候有的?”
奚瞳的眼神還在趙臻的淚痣上流連,可下一瞬,趙臻便狠狠抓住了她的手腕,奚瞳這才移了半寸目光,到了趙臻的眼眸裡,他似乎生氣了。
趙臻本就因她看他的眼神而心緒難平,她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她,惹得他心中無限焦躁。
趙臻生平遭遇過許多險境,可在一個女人身上感受到危險,這還是頭一次。
于是他不再克制,對奚瞳發出诘問:“放肆!誰準你直呼我名諱?!誰派你來的?你的目的是什麼?!”
奚瞳對趙臻的突然發難有些意外,因為他不是個沉不住氣的人,那時候她和他鬥得你死我活,可見了面,也能裝出三分笑意。
“很放肆嗎?”奚瞳真誠問道。
她确實不太知道趙臻對“放肆”的定義在哪,畢竟她以前都叫他趙狗。
“你……”趙臻覺得自己重拳出擊卻打在了棉花上:“你當真不怕死嗎?”
奚瞳搖頭:“衆生畏死,并不是畏懼死亡本身,而是畏懼死後的未知。他們不知道死往何去,自然惶恐。”
趙臻譏諷:“那你知道?”
“知道。”
趙臻的手松開來,奚瞳又開始給趙臻上藥,這次玉露膏塗在了鈴蘭花簪戳傷的他的頸子上。
人的頸子涉及命脈,柔潤清涼的觸感來到這裡,趙臻難免顫了顫。
不過這次他沒有躲,他知道給這處地方上藥,是奚瞳對他的愧疚,她在真心地伺候他。呵……還算她有點良心。
趙臻心裡舒坦一些:“那你說說,你死往何去?”
“我位列仙班,成了仙女。”奚瞳答道。
“呵……”
趙臻是真笑了,他腦子裡陡然湧現另一種猜測,就是說有沒有一種可能,這個奚瞳她不是别有目的,她單純就是腦子有病。
“你倒挺會給自己安排,你算哪門子仙女?”
奚瞳回答:“天庭部門太多,分得太細,我們這些仙女職責也很瑣碎,跟你一時說不清楚。簡而言之,你可以将我理解為天地間掌管酒水的神。”
聽到這裡,趙臻已經确定,這小丫頭是滿嘴跑馬車尋他開心了,她是天地間掌管酒水的神,所以才讓他起了這一身疹子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