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
衆人的交談被一陣浮誇洪亮的大笑聲打斷。
奚瞳的神思從梅漬牛肉上離開,她看向來人。
那是個四十歲的男子,身材矮壯,絡腮胡須,他身着戎裝,腰挂金牌,本是軍人的裝扮,應當十分英武才對,可因着配飾張揚,姿态又有些市儈,少了軍旅之人應有的利落,故而盡顯富貴,倒與氣概之流無所加成了。
這男人的到來使得席間衆人神色各異,奚瞳注意道這一點,壓低聲音問趙臻:“這人誰啊。”
“越陽王高江。”趙臻回答。
奚瞳眉峰微挑,前兩天趙臻同她提過這個名字,她私下也跟裴叔打聽過這人。
高江是先帝高宇的長子,也是高宇第一任皇後的兒子。
高宇總共有三任皇後,周懷淑是第三任,前兩位都是慘死。
第一位是高宇的發妻桓氏,在高宇還是皇子的時候就嫁給他了。
高宇做了皇帝後,一天比一天瘋魔,将朝廷大小事務都交給扶持他上位的世家,他自己則大興土木,命人擴建了皇宮,各路嫔妃納了足足一千多個,聽說那時的宮女都是不允許穿小衣和裈褲的,就是為了方便高宇臨幸……
大盈原本就是世家相争,可将這份争鬥推上高潮、讓世家勢大到可以牽制皇權的,就是高宇這位皇帝本人。
桓皇後出身高門,看不慣高宇如此,便屢屢進言勸說。高宇最後被她說煩了,便要了桓氏的性命。隻是這要命的方法,實在聳人聽聞。
彼時他們的兒子高江已是舞象之年,某日,高宇将他召入皇後宮中,對他說:“你母後多次犯上,聲稱孤的所作所為,讓她這讀過書的清流女子看不過眼,這樣吧,孤給你一個選擇,要麼挖了你母親的眼睛,要麼孤廢了你的皇子身份,貶做庶民,同你這清高的母後出宮讨生活去吧。”
高江舍不得身為皇子的榮華富貴,最終親自動手,摳了桓皇後一雙眼睛出來。
有夫如此,有子如此,桓皇後悲憤交加,最後撞柱而死。
奚瞳初聽這個故事,隻覺義憤。
她在長秦的父王已然算是非常昏庸,但跟高宇相比,實在是小巫見大巫。至于高江,小小年紀便做出弑母之舉,能是什麼好東西。
此時高江身邊有位華服官員正與之親熱交談,身邊還跟着一個年輕女子,女子背對着奚瞳,她看不清她的樣貌。
“想必那就是大司徒周正吧。”奚瞳問。
“嗯。”趙臻點了點頭。
周正同高江寒暄完了,便一起上前走。
臨近座位時,兩人齊齊朝趙臻看來,周正笑着朝趙臻作了揖,高江則目光不善。
趙臻但笑不語,隻舉起茶盞,隔空一碰,卻未仰飲,而是手腕一轉,盞中茶水,盡數傾倒。
周正的笑容僵在臉上,高江更是恨意浮面。
趙臻此舉一出,滿朝文武噤聲不敢言。
高江是諸侯王,周正是當朝大司徒,他們遠遠跟趙臻打招呼,可趙臻卻連表面功夫都不願做,挑釁之意、不臣之心可見一斑。
“哎……你這是何必?”奚瞳有些無奈。
趙臻卻嗤笑出聲:“周正啊,貪婪。他謀權謀财,做盡惡事,卻想要好名聲。可我不同,我趙臻,是權臣。”
奚瞳看着趙臻的側臉,他的下颌線像是被工匠精心雕琢過一半,清隽如畫,卻又淩厲如鋒,真可謂面如其人。
是啊,他是權臣。權臣做到一定程度,人生的基調會變得極緻。
那時候的長秦王宮,趙臻迎面碰見太子,都可以不行禮、不問安,更遑論碰到其他臣子。朝中信奉儒學的老臣每每議論起來,各個恨不得生啖其肉,可興和大殿那場屠殺朝臣的血案之後,再也沒有人敢對他放半句狠話。因為他們知道,隻要王上放任,他們便永遠無法和趙臻抗衡。長秦的最高權力已經化作水汽,沁入趙臻的身體,這水汽足可讓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這就是權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真正的權臣。
趙臻感受到奚瞳長久的注視,他轉頭看她:“怎麼了?”
奚瞳認真道:“既如此,趙臻你可千萬别輸啊。世間容不下失敗的權臣,你懂嗎?”
權臣的極緻也在于此。
在山巅時,是極緻的富貴榮華,可一旦墜落,便是粉身碎骨。生前的罪過足以讓肉身受盡酷刑和審判,而身後伴随的,是萬世的罵名,成仙無路,輪回無門,隻能在九幽之下,做永恒的孤魂野鬼。
曆史上這樣的權臣比比皆是,他們被滅族、車裂、斬首、淩遲……長秦那個名為趙臻的樞密使亦是如此。奚瞳不希望這一世的他繼續走入這樣的結局。
又是這種眼神……
趙臻久久凝視着奚瞳,她又是這種悲憫的、憐愛的眼神。
他因這樣的眼神而憤怒,他想将她狠狠拉進懷裡,然後親吻她、啃噬她、占有她、質問她——你憑什麼這麼看着我?憑什麼?!
他想征服她,讓她仰望他、崇拜他、迷戀他、再也離不開他。而不是像現在一樣,可憐他……
“太傅大人。”一聲呼喚打斷了趙臻和奚瞳的思緒。
說話的是越陽王高江,他面露譏諷:“聽聞你前陣子獨創一道刑罰,名為刷洗?本王遠在越地都已聽說。太傅不是一向喜歡在百姓面前端一副仁德樣貌麼,怎得會起用這樣喪心病狂的刑罰?”
程沖固然罪該萬死,但刷洗之刑太過殘酷,乃至天下文人對此口誅筆伐,趙臻也因此蒙上污點。
趙臻笑了笑:“亂世當用重典。朝廷現在是什麼局面,在座的各位難道不清楚嗎?不用重刑,如何震懾諸君?”
奚瞳在一旁聽了這話隻想笑,趙臻現在就是一整個不裝了,平等地罵所有人。
果不其然,在座百官也沒想到這位太傅這麼直白,把震懾他們的目的直接就這麼說出來了,有些臉皮薄的已經露了些尴尬之色。
高江卻抓住了這話的漏洞:“太傅這是什麼意思?陛下是不在了嗎?輪得到你震懾群臣?!陛下!趙臻此言大逆,陛下應立即處置趙臻。”
高江四十多歲的人,此時對着六歲的幼帝、也是他的弟弟高澈行禮,請求他降罪趙臻。
高澈本來在高高興興吃着炙羊肉,聞言面露不悅。
周懷淑打圓場:“越陽王,今天是中秋宮宴,但在陛下和本宮心裡,也是家宴,陛下與衆卿都是一家人,家宴之上,不說政事。”
高江看着周懷淑,面露鄙夷:“太後怕是隻想同太傅做一家人吧,吾等臣子哪有這樣的本事,同您做一家人。”
“你!……”周懷淑怒視高江。
趙臻卻含笑啜一口茶,看向幼帝:“陛下,臣隻是莫須有的大逆,可越陽王,可是實打實同您争過帝位呢。他欺陛下年幼,便當您沒有腦子,還望陛下明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