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陽王高瀾今日進宮,是因為得了老太師付清的帖子。
付清是高瀾的老師,也是他們這一代所有皇子的老師,包括陛下在内。他如今年紀大了,想要頤養天年,但跟趙臻提了許多次,趙臻都不放人。直到前陣子嚴家被誅了九族,近來朝中無甚大事,趙臻才終于點了頭。
今日就是付清入宮辭别陛下,告老還鄉的日子。
高瀾出門,才發現天已落雪,地上白撲撲的一層。
他乘車辇到了宮門口,一路朝裡走,遠遠看到大朝晖殿門口有個跳舞的白色身影。
他有些疑惑:“這麼冷的天,怎麼有姑娘在那兒跳舞?”
同他一道走着的侍從李斧卻有話說:“不知道又是哪個存了野心的宮女,用小聰明把自己作踐進去了。”
高瀾擰眉:“怎麼說?”
高瀾兩年前被趙臻威逼去了邊地,但京中的昭陽王府還是得有人照顧,李斧就是高瀾留在京城的人,替他打理京中産業。心腹程度及其個人能力自不必多說。
“王爺離京許久,京中有些事您不知道。”李斧歎息:“陛下雖年幼,但個性……同先帝如出一轍。六歲孩童,尚不知男女情事,卻已知道如何折辱别人。聽聞陛下平日喜歡騎大馬的遊戲,就是讓姿容俊俏的年輕宮人脫光衣衫,在宮室爬行。陛下則騎在他們身上,手執皮鞭,抽打他們的身子。”
高瀾聞言,默不作聲,隻咬肌漸漸收緊。
李斧接着道:“宮人們苦不堪言,但也有人做大馬做得好,被陛下賞了金銀财寶的。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久而久之,一些奴婢生了邪念,用盡手段讨陛下歡心。更有甚者,有些宮女宦官私下裡教授陛下一些……一些成年男女才懂的淫/技。陛下小小年紀,身子還不成熟,可懂得會的已然足夠多,有時候宮女惹陛下不高興了,陛下便命令宦官折磨她們,已經有好幾個宮女折了性命在這上頭了……”
高瀾的玉容生出愠怒:“陛下這般荒唐,沒有人管嗎?”
“怎麼不管啊,太傅為此不知殺了多少人。陛下寝殿的下人換了沒有十批也有八批了,但陛下心性實在難改,換再多人也沒有用。至于太後,對陛下更是溺愛。她隻覺得是宮女們對陛下存了歹念,教陛下那些東西是想要勾引陛下,将來給陛下當妃子。所以太後每每發現哪個宮女同陛下親密些,便将其賜死,手段不可謂不殘忍。剁手跺腳,剜眼剜鼻,不在話下。方才那跳舞的婢子瞧着衣衫輕薄,怕是要凍斃于風雪了。”
高瀾又回頭看了那白色身影一眼,他總覺得有些熟悉,但也未作多想,隻徑直往宮中學監去了。
大盈宮學位于宮城西側,高瀾自記事起便在此處讀書,共計二十餘載,感情之深,不言而喻。
隻不過宮學已同記憶裡有大不相同,這裡的樓閣依然高廣,但威嚴卻不複當年,朱紅色的梁柱因為風雨的侵蝕生出斑駁的痕迹,屋檐之下的銅铎也在縫隙裡填滿了潮濕的綠鏽,再也發不出什麼響聲。
高瀾走進正殿,古稀之年的鶴發老者已經等候在棋案一側了。
見高瀾走進來,老者的臉上浮現驚喜的笑意,想要起身,卻被高瀾按住:“老師不必多禮。”
付清點點頭,苦澀而笑:“靈機,再與為師手談一局可好?”
高瀾點頭:“是。”
師徒兩人一邊對弈,一邊聊天。
“你瞧這宮學,如今可真冷啊。我有時候會想起你小時候,你那是才……才兩歲吧,小猴兒一般。旁的皇子都讨厭我、或懼怕我,唯獨你,拽着我的長衫,就攀到我膝頭上,一個勁兒問我,‘老師,這個字該怎麼讀啊,它是什麼意思,有什麼典故’,如今想來,就在昨天一般。可一眨眼,你已經長這麼大了,而我更老了……老到已經可以嗅到黃泉地府的味道。”
付清說這些話,始終是眯眼笑着的,可高瀾卻有些哽咽:“老師……”
付清打斷了他:“靈機不必傷懷,我于深宮之中,步步驚心,倥偬四十載,如今還能活着回鄉,已然是絕頂的幸運了。”
高瀾垂首,付清這句話,其實沒有錯。
他昔日是皇子,如今為親王,但他知道,他的家族,是有問題的。
先帝高宇,妻妾無數,子嗣數以百計,但大都出生即夭亡,活到成年的隻有十三人,七女六子,而如今活着的,僅有三個,越陽王高江,昭陽王高瀾,還有當今陛下高澈。
其他人,均在壯年而死,死因是一樣的——瘋症。
高家的人,似乎血脈裡就帶着暴虐與嗜殺的基因,造孽無數,而後神志全無,不得善終。
所以付清才會這樣說。
在這樣一支血脈手下做事,能全身而退,确實幸運。
高瀾不在這句話上多做糾結:“老師已然向陛下遞了辭呈嗎?陛下和太後都允了?”
高瀾實在擔心,周懷淑并不是好相與之人,他怕付清受什麼難為。
付清卻揮手一笑:“辭呈早就遞了,隻是允與不允,本就不在陛下太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