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瀾沒有再勸莫池,畢竟繪畫這件事開始全憑興趣。
歸根結底,他也隻是因為看到莫池描了自己的畫,覺得對方可能想學才主動開口提,也算是變相感謝莫池這些天來對他的照顧。
既然對方沒那個意思,便不再多言。
六點半,碼頭準時發船。
這個時候旅遊團還沒來,船上都是原住民。
有些是要去鎮上上班的;有的挑了扁擔,兩頭裝滿采摘的橘子和柚子,要帶到鎮上賣;還有幾個穿校服的中學生,湊在一起大聲聊着天。
初瀾仍坐在他第一次上船坐的位置,這個角度剛好能看到莫池的側臉。
一如初見時那樣,莫池一手把着方向盤,另隻手垂着夾了根煙,時不時往嘴裡送一口。
神情有些淡漠,眼皮懶散地半掀目視前方,像是自動形成一扇遮罩,将他與所有人和聲音隔絕在外。
初瀾調整了下姿勢,也開始畫起來,很快便進入狀态。
他是個一旦動筆就會格外投入且忘我的人,以至于當畫到節點,活動發酸的手腕時,已經到了中午飯點。
莫池并沒有叫他,安靜地坐在駕駛位充當一名合格的模特。
直到發現初瀾回神才對他說:“下一班船在半小時後發,先上岸吃點東西。”
“好。”初瀾放下畫筆。
這是他們自上船後第一次交流。
碼頭附近有家面館,地方不大,在室外支着柄遮陽傘。
莫池點了兩碗牛肉面,讓初瀾在有空調的屋裡吃,自己端碗去到外面的傘下蹲着——
這裡可以看到岸邊的船。
他吃飯的速度總是很快,沒一會兒便将空碗送回來,又順帶給初瀾捎了瓶礦泉水。
“你慢慢吃,我先回船上。”莫池交待,“你吃完來找我。”
“我很快。”
莫池把旁邊空桌上的抽紙盒拿過來放在初瀾面前,自己也抽了兩張擦頭上的汗。
“不急,船一直在往返,累的話就先找個鎮上的糖水店歇歇。”
“你比較累。”初瀾說着,在莫池要轉身離開時又将他叫住,“彎腰。”
莫池愣愣,但還是聽話地把腰彎下。
初瀾伸手将他臉上沾着的碎紙屑捏掉:“好了。”
莫池的皮膚被曬得發燙,當初瀾微涼的手碰到他時,本能向後縮了下。
接着擡手撓撓,快速說了聲“謝謝”。
看着他離開的背影,初瀾也知道對方的确是忙,确實沒時間學什麼畫畫。
一旁店老闆目睹了兩人的互動,在莫池走後邊擦桌邊找初瀾搭話。
“你跟莫家那小子關系很好啊?”
初瀾轉過頭,沖老闆颔首:“還行。”
“你看着臉生。”店老闆問,“不是這兒的人吧?”
“不是,我來旅遊。”
“住他們家?”
“對。”
老闆點點頭,帶着生意人與生俱來的熱絡道:“莫家小子人不錯的,你别看他不愛說話,像個悶葫蘆,其實是個熱心腸,我們誰家有事他都會來幫忙。”
話及此處,他歎了聲氣,“就是可惜了要在這兒幹苦力,我們這裡會念書的娃不多,但凡能出去的都出去了。”
“他很會念書麼?”初瀾一下就抓住了重點。
老闆頓時變得激動:“他那哪叫會念啊!我兒子之前跟他一個高中的,莫家小子回回考試全校第一,我們都盼着鎮上能出個高考狀元!……哎,可惜了!”
大概是因為摸不準初瀾具體了解莫池多少,店老闆沒再接着往下說。
但初瀾心知,老闆口中的“可惜”,指的便是莫池坐牢的事。
在這樣一個不大的地方,卻出了這麼大事,自然很快就會鬧得人盡皆知。
好在,目前看來并沒有人對莫池産生偏見。
老闆圓滑地話鋒一轉:“不過他家就他一個,能陪着他媽也好。在這裡開船累是累點,但也吃穿不愁,你說對吧?”
初瀾有些恍神,輕輕“嗯”了聲。
……
*
接下來半天,初瀾腦子裡始終在反複面店老闆的話。
起先他聽莫池說自己沒能帶回錄取通知書,也隻是為他和他父親的約定感到遺憾。
但當他得知莫池的成績其實原本很好,這就又是另一碼事了。
下午坐船的人明顯多了起來,往返的頻率也變得更高。
當新一批“夕陽紅”老年團被從島上送回絨子鎮時,導遊拿着麥克風站在船頭說:“各位叔叔阿姨,要是今天對小王的服務還滿意的話,請在你們手中的反饋表上給小王寫個好評!劉大爺,辛苦您幫着收一下!”
“要得!”
莫池轉頭對初瀾道:“這是最後一波客人,你在船上,我去把物資搬過來。”
“一起吧。”初瀾也被旅遊團吵得腦仁嗡嗡響,跟着站起身。
到了岸上,初瀾本想幫莫池一起搬貨,但莫池嫌他礙事,讓他在碼頭等。
黃昏的朔松江最是生動,被迫營業一天的鸬鹚争搶着主人手裡的魚苗,遠處江面的搖橹船傳來響亮的号子。
頭戴小紅帽的大爺大媽陸續從船艙走出,逆着晚霞沒入繁華,還未離開碼頭就被早已在此等候多時的飯館夥計攬入自家店裡。
初瀾又将視線調回到正在搬貨的莫池身上,看他将一件件箱子搬上船,忍不住想象着他坐在教室裡聽課的樣子。
——那時的莫池,是否也曾期待過與現在截然不同的人生?
當莫池給超市老闆結完賬,扭頭朝初瀾看去時,就見他也正望向自己這邊。
隻是明顯在走神。
莫池抿唇,接着朝初瀾走來。
到他身邊時遞過一個塑料袋。
初瀾朝裡面看了眼,是一套畫筆、一包畫紙和一盒“馬利牌”水彩顔料。
“你要是最近沒打算走的話,興許用得着。”莫池淡淡說,“鎮上隻有‘馬利牌’,其他的你可以去找胡曉峰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