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口悶氣堵在心口,執起筷子輕敲她的手背,“你可以去快活樓吃!”
甯慈趕忙縮手,嘴裡不停,含糊道: “我的銀子就是灑到地上,也不給宋家賺。”
我忘了提,孟青平的貴妾名叫林思薇,是林思苑的庶妹。
林家自大雍起便是江南大族,清流世家,文壇魁首,因私通叛軍,遭先帝下旨抄家滅族,男丁全部斬首,女子盡數充入教坊司。
林家雖也不複存在,可與宋家乃多代姻親關系。
恨屋及烏,甯慈來了宋家,時不時上演一出“端碗吃飯,放筷罵娘”的戲碼。
懶得與她插科打诨,我轉頭向一旁布菜的美貌女孩問道:“胭脂,這麼晚了,怎麼還沒休息,餓了沒有,坐下一塊兒吃。”
胭脂搖頭拒絕,“娘子不必管我,我吃過了,現在不餓。”
說完,便恭敬地站在一邊。
因着身份的緣故,除了李越青和宋沛,胭脂在任何人面前都對我素來恭敬有加,不肯逾越一步。
我拿她沒有辦法,隻好道:“天色不早了,你早點歇息,不用管我們了。”
胭脂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了我須臾,然後點頭應是,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待胭脂的背影消失在門後,甯慈舉着筷子,對我道:“胭脂這模樣兒、身段兒京城難尋啊。你打算留她到什麼時候啊,她今年二十三了吧,本就老大不小了,再拖下去可真嫁不去了。”
提起此事,我也是一陣頭疼。
胭脂五歲的時候就被李素基送來我身邊,至今已有十八年了。
她固執不嫁,我能拿她怎麼辦,隻能養着呗。何況她掙錢的本事不比我差,有單身的底氣!
以前不解為何有父母會花式催女兒結婚,現在我算是體會到大齡剩女父母的辛酸了,若是胭脂肯嫁,我絕不要彩禮,倒貼都行!
說起胭脂,她來到我身邊其實是個烏龍事件。
當年我跟李素基奉老娘之命,跑去麗春院,将應酬的老爹給拎回來。
恰巧,遇到正在挨罵的胭脂,我見她縮成小小一團,心生不忍,制止了兇神惡煞的老鸨。
而胭脂當即抱住我的腰,你是仙女嗎?你生得這樣美,人又好,肯定是娘口中的仙女。
那時我一身男裝,年紀也不過十歲,圓滾滾的,實在當不起漂亮二字。
我以為胭脂在此處受了不少磋磨,小小年紀便學會辨人眼色,讨好他人,心中一酸,将她抱在懷中,逗她:“小丫頭,你真會說話,你怎麼看出我是姐姐的?”
胭脂瞪着漆黑的瞳仁,直直地盯着我:“姐姐,我說的是實話。”
看着她認真的表情,我頓時心中一動,升起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緊張地問道:“那你說說,我怎麼個美法兒?”
胭脂想了想,指着樓内舞台之上的花魁道:“比她好看多了。”
那花魁長得算不上萬裡挑一,千裡挑一還是綽綽有餘的。
說我比花魁好看,真真是睜眼說瞎話了,連老鸨當時都在一旁以微不可查的聲音嘀咕:臭丫頭,平時跟個鋸嘴葫蘆似的,遇見了貴人,馬屁拍得比老娘還離譜……
“真會說話,剛好素娥還差一個貼身小丫頭,這孩子我要了!”前方的李素基見狀,折返回來,揪了揪胭脂的耳朵,樂呵呵地評價道:“年紀雖小了點兒,不過瞧着還算機靈,是個可造之材。”
我正有此意,順水推舟同意了。
當時心裡有鬼的我,忽略了老鸨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并非這個世界之人。
隻是不知怎的,死後竟成了将軍府的大姑娘李素娥。
有了這段離奇經曆,胭脂能看到“我”,我也就不奇怪了,隻當胭脂跟我一樣身懷異術,直到跟胭脂相處了一段時間後,我才發現自己受到了深深的欺騙。
胭脂真正的“異術”是:誰對她好,誰就是美女。
廚房裡的胖大媽,每天多給她一個包子,在胭脂眼中都顯得婀娜多姿,楚楚動人。
更令我郁悶的是,胭脂長了副美人胚子的臉,卻天生面癱,還是個木頭性格,說話永遠在一個調子上。
那日胭脂再一次将《二泉映月》拉成了鴨子臨死前的哀嚎。
老鸨忍無可忍,将其一頓痛罵,難怪李素基将胭脂買下時,老鸨一副脫手了賠錢貨的興慶模樣……
可李素基出乎意料地欣賞胭脂,認為她性情沉穩,遇事不驚,今後定可以成為我的左膀右臂,因此待胭脂極好,就快趕上自己的剛出生的兒子李越青了。
我不禁懷疑胭脂的母親與李素基有不可告人的關系,可随着胭脂漸漸張開的精細模樣,我就知道不大可能。
因為老爹的基因實在太強大了,孩子的娘即使再美,他的直系後輩們沒一個能成功地逃脫他的模子。
李素基父子和我皆相貌平平,草原上的那群亦是如此。
我和甯慈吃完後,餍足地躺在椅子上消食,正在争論誰收拾碗筷時,有婆子過來通傳,說孟青平到訪,要接甯慈回府。
甯慈罵咧咧地起身,輕車熟路地将碗筷收進食盒,拎在手上,離開之前指着牆邊兒的一隻大木箱:“這是本月讀者給你寫的信,你有空兒就看看吧!”
甯慈走後,我的精氣神兒就像被紮破的氣球,一下子就癟了下去。
躺在在床上,聽着外面此起彼伏的蟲鳴聲,我久違地失眠起來,明明身體疲憊不堪,可形形色色的人物控制不住地從腦海中交替閃過,甚至還出現了趙旭那張豬頭臉,各種情緒在心中不斷翻滾,精神反而更加亢奮。
為了避免胡思亂想到天明,我從床上爬了起來,點上燈,打開了牆角的箱子,拆起讀者的信,看着那些溫暖的話語,我的心漸漸平靜了下來。
突然一封紅色信封映入眼簾,上面張牙舞爪地寫着無憂散客親啟六個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