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宮内。
“先生,是我連累你不能去赴宴了。”宋甯躍臉色蒼白,忍不住咳了咳幾聲,小身闆半靠在床邊。
“身體要緊。”顧立攏住衣袖,手背探了探他的額頭,發現還有些燙,“睡吧。”
“我想去射宴禮的。”宋甯躍迷迷糊糊點了點頭,“先生你代我去看看吧,我要睡覺了,不用人照顧。”
顧立沒應,隻說:“快睡吧,睡醒後,身體好了就能去了。”
他沒打算離開。
這幾日進了行宮後,他和宋妤竹兩人交替守在宋甯躍身邊,生怕眨眼的功夫,小孩就出事。
兩人對宋甯躍的保護前所未有的重視。
宋妤竹是因為有前世的記憶,害怕當初的噩夢再現而重視。
顧立則是出于謹慎考慮,也出于……自己易克死人的詛咒而重視。
原本,兩人不約而同地向皇帝進言,說皇長孫年齡尚幼,怕小家夥生病就不要讓他去了。
結果貴妃像是提前收到了消息,大張旗鼓地表示,如果皇長孫不前往行宮,就送到慈甯殿,她親自照料。
皇帝對貴妃向來有戒備之心,生怕獨留宋甯躍在皇宮有危險,立刻否決了兩人的提議,隻有把皇孫放在眼皮底下才安心。
無奈,兩人隻能盡可能保護宋甯躍,誰知小家夥一到行宮,不知何原因真生了病。
顧立自請照顧他,皇帝愉快地準了。
高公公來時,隻見高大的身影委屈地坐立在小小的闆凳上,顧立手捧着書研讀,身旁是睡得正香的小皇孫,瞧着護得緊呐。
他小聲地喊了一句“顧大人——”。
顧立眼睛從書裡淡淡地擡起,見是高公公來,眼裡沒有一絲波瀾起伏,他起身給宋甯躍掖了掖被子,後才從裡面走了出來。
高公公連忙将事情都告訴了顧立,特意強調道:“是陛下讓奴才來,喚顧大人前去救場。那蠻人實在刁蠻無禮,連陛下都……都敢置之不理,誰也管不他呀。”
顧立輕“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卻不見有所行動。
“奴才知道,那蠻人曾是大人的手下敗将,您要是去了,看他還敢不敢目中無人。顧大人,您……”高公公緊張地等顧立的回應。
顧立毫不猶豫拒絕了,“皇長孫還生着病,身邊要有人陪着。”
高公公早料到顧立不會輕易答應,甚至會心生怨言。
畢竟當初。
在大戰前夕,顧立領精兵夜襲敵營,重創敵軍後方部隊,為大戰的勝利提前吹響了号角。
顧立一度将生死抛之度外,是因為他渴望将女真一族臣服大靖,這場大戰他非赢不可,所以才下了如此冒險的決策。
夜襲敵營之前,他連後事都已安排妥當。
就算他戰死沙場,也不會影響大靖成為戰勝一方的局面。
事實上,顧立确實差點死了,多虧有宋妤竹救回他的命。
然而,他撿回了命,回到軍營正要發起總攻時,朝廷派人來了——
直覺告訴他,不是好兆頭。
來人是靖京三大世家之一王家嫡子王昭平,王首相的兒子,當朝宰執。
他帶來了朝廷的決定:朝廷不日便會和女真族訂立和平協定,雙方就此休戰,互不幹涉,并且退出各自領土。
他告訴顧立:“不是來同你商量!是來通知你朝廷上下,君臣共同商議的結果!”
聞言,顧立臉上的神色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仿佛這隻是一件與他無關緊要的小事,他專心緻志地、不停地擦拭手上的大刀,刀身擦拭得明亮,映出了面前年輕宰執的身影。
大刀的主人随着那場夜襲悄然逝去。
又有誰會在意一把無名的刀呢?
王昭平仰頭,看了一眼在靖京傳得異常神乎的少年戰神将軍,那張臉不比南風館的小倌兒遜色,心說也不過如此嘛。
“本來和平條約裡,女真人就提出要你的項上人頭來祭奠。”
“朝廷念你多年為國征戰,立下不少戰功,否定了他們的提議。”
“雖然你不用死,但顧立顧大将軍的名頭卻也不能留。”
“你是顧清朝之子,卻隐瞞身份入了軍營,朝廷沒有算你的賬就不錯了……”
顧立動作停了下來,不知不覺間眼尾泛起了紅暈,聲音如索命的閻王:“說完了嗎。”
王昭平挑眉不悅:“你别不識好……啊!!”
還未等他說完,就見眉眼如畫的大将軍變了模樣,眼神陰翳,身形如鬼魅朝他而來,無情地舉起了手中的刀——
“我是王昭平,你你你敢殺我?!”
顧立根本不管他姓誰名誰,逮着他就砍。
王昭平吓得屁滾尿流,大喊大叫,邊跑邊亂竄,好在滿屋子的人全是他爹派來保護他的。
顧立再厲害,也架不住隻有自己一人。
“你是要造反嗎?!”
王昭平躲在一圈又一圈的侍衛後面,蜷起身子威脅道:“你敢殺我,就不擔心你顧氏全族的性命嗎!”
顧立倏地定住了身子。
靜默了許久許久。
他終于還是咬緊了牙關,腦海裡閃過無數張面孔,一個個看不出原本生龍活虎的樣子,就那樣躺在血泊裡,安安靜靜的……
手中的刀柄早已被捏得變了形狀,再也恢複不成原樣了。
他的指尖不停地顫動,失了力氣,手中的刀徑直跌落在地。
——他妥協了。
如果再繼續任性下去,不知又會有多少人因他而無辜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