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陽殿是用來漢王進學的地方,與别殿有很大不同,這是王宮中唯一東西向結構的宮殿,而其他宮殿都是坐北朝南。
這樣構造是因為漢國注重上下禮節——不止漢國,這天下九國沒有不重視禮制的。尊卑等級,君臣有别,按照儀禮司的說法,天下輿圖都遵循北高南低、東高西低的尊卑順序,其中北為最高,次為東,再次為西,南為最低。國君應該坐北面高處,臣子在南面卑處,朝上觐見。
但按照尊師重道的禮節,又該是師長在上,學生在下。因此,為了避諱這個敏感的矛盾點,漢王進學的宮殿便采用東西向的結構,王居東位,侍講大夫居西,以此視為禮法上的平衡。
劉樞幾步跨上台階,在席前坐定,身前矮桌左右角都擺着青銅博山爐,正熏着幽幽的草木清神香,乳白色的煙氣若有若無的蔓延整個宮殿,令人聞來隻覺精神一振,适宜讀書。
隔着一道镂空竹簾,她望了一眼跪坐在丹墀下一丈遠處的青年,默默打量。此時她還不能先開口說話,按照禮法,應該等臣子向她拜過之後才能開始一切。
同樣按照禮法,王上執筆之前要先淨手。宮女端過一個盛着清水的金盆,先侍奉她洗手,用錦帕将她每個手指的水珠都擦拭幹淨。
漆案前的筆、墨、簡書也準備好了,怕墨硯早幹,墨汁都是新研磨的。
幾個侍女退到兩旁站着,劉樞眼前的竹簾這時才卷起來,歸燦朝王上拜了四拜,高呼王号。待聽到一句稚嫩的“起”,歸燦直起身子,随後,按照禮法,漢王也在自己的位置上向他回拜一拜,以示王上尊師。
禮法如同空氣一樣無處不在。
為了方便講學,侍講大夫照禮在昭陽殿時是可以擡頭直視國君的,除了此地,所有人在和王上講話的時候都必須俯首回避她的目光。
歸燦跪坐在空曠的大殿裡,擡頭看向遠處王座上的陌生女孩,眼前的情景令他心驚:他還從沒在肅穆的王宮深處見過這麼小的孩子,漢室幾百年基業,也從未有這麼小的孩子坐在那個位置上過。
面前的女孩大約十三四歲的樣子,還未及笄,不戴冠,不佩劍,柔軟細長的頭發在腦袋兩側紮成垂髫的模樣,小小的身體被包裹在一層一層冗雜的玄色袍子之下,同樣小小的腦袋,小小的臉盤,眼睛裡閃爍着這個年紀本來就有但無從釋放的叛逆光芒。
此時,這雙晶瑩的眼睛正好奇的打量着自己,她端坐在無比寬大的漆木桌案後面,就顯得更加渺小了。
這便是這個國家名義上最尊貴的君王的全部。
在歸燦看到漢王的第一眼,看到她稚嫩又泛着光澤的臉龐時,他的腦海裡不由浮現出一句詩文:
“翩翩童稚,
豆蔻韶齡,
煌煌泱泱,
如日在東。”
歸燦很難想象,在這片黑壓壓的密不透風的冰冷宮殿群中,這個孩子是怎麼存活下來的,這張稚嫩的臉龐使他想起年紀相仿的天真爛漫的妹妹,同樣都是十幾歲的孩子,狀态卻很不一樣。
這樣小的孩子,卻坐在那樣的位置上,令他有種不真實的撕裂感。這一刻,他有點明白父親這些年的憂慮從何而來了。
“座下是新任侍講歸大夫嗎?”劉樞開口了,嗓音清脆又果斷。
歸燦俯了俯身,回道:“正是小臣。王上玉體安康。”
劉樞譏道:“本來不安康的,歸卿一番諷谏,也得安康了。”
歸燦瞧着劉樞健康紅潤的臉,哪裡像是帶病的樣子。他微微一笑,知道漢王心裡有點小怨氣,就繼續恭謹回道:“是臣驽鈍,王上抱恙還來進學,拳拳之心,漢室之幸。”
他從不将這類小孩子的譏嘲放在心上,何況家裡還有一個更伶牙俐齒的妹妹呢,早就習慣了。
不等她應答,歸燦便翻開了今日要講的竹簡,又掃了一眼奉常司為漢王安排的教學綱要,上寫着“讀凱風一篇“的字樣。
“王上既然來了,便讀書吧。”
本來歸燦作為新任侍講大夫,頭幾節課隻有陪讀的份,課業全都由資曆老的大夫為漢王講解才對,無奈現在隻有他一個人還留在昭陽殿,便隻能越俎代庖了。
他看着這些學案,心裡有點疑惑,幾日前他領到學案的時候,就心想漢王已經快十四歲了,怎麼還學這九歲小兒的課業?果然如坊間傳聞的,漢王愚鈍不思學業麼?
他說話的時候,聞喜也上前替漢王把竹簡翻到該講的那一篇,随後聽歸燦講道:“王上上一回讀到《詩·柏舟》一節,今日該讀《詩·凱風》一節……”
才開講一句,劉樞的臉上就出現了明顯的煩躁情緒,打斷他道:“這《凱風》都學了多少遍了,還用讀嗎?無非就是——
‘凱風自南,吹彼棘心。
棘心夭夭,母氏劬勞。
凱風自南,吹彼棘薪。
母氏聖善,我無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
有子七人,母氏勞苦。
睍睆黃鳥,載好其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