諺曰:立夏,雷,巳月旱,風生火龍霧生疸,麥秀風搖,稻秀雨澆。
滾滾的熱浪席卷着陵陽原,還沒到立夏時節,沣都城裡便熱不可耐,可這濃重的熱浪卻并沒有阻止遠在五漉城的瘟疫蔓延的趨勢。
依照高傒的安排,去歲王庭已派人去五漉城治疫,卻久不奏效,附近諸城已經依次淪陷,一封接一封告急的奏疏遞上去,也不知何故被統統壓下來。
大疫往往連着大旱,許多遠郡城邑中的莊稼禾苗都成片焦死,經驗老道的農夫憑此預測出今年恐怕豐收無望了。
黔首餓莩載道,疫病彌漫,國中漸漸流傳開來一種莫名的躁動氣氛。
遠在王宮深處的劉樞卻對大漢子民的現狀毫不知情,她除了完成日複一日固化的課業,就隻能數着日子盼望成年之禮的到來,好為自己僵硬的日子增添一些新鮮的項目。
她與歸霁的信箋往來越發密集,從今歲開始,和那個未曾謀面的女孩子的對話成了劉樞最專心對付的事。
“真是神奇的女子啊。”劉樞在寝宮中再一次悄悄展開信箋讀着,暗暗贊歎。
現在已經是黑夜,月光透過窗戶柔柔的照進來,落在薄如蟬翼的絲質床圍上,劉樞睡不着,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掀開紗簾跳下床,走到窗戶邊的書桌旁,仰望明月。
明月皎皎,清光浮動,涼爽的初夏夜傳來庭院花草樹木的芬香。劉樞深深的吸了一口這帶着花香的月光,感覺這明月與帛書上的文字一樣沁人心脾。
她在烏金木的寬大書桌前坐下,開始自己偷偷研磨,技巧生澀,沾了一手的墨汁,她沒有點燃青銅燈,怕引起值夜侍女的警覺,到時候又驚動一堆人跑過來對她進行叽叽喳喳的噓寒問暖,仿佛天塌了一樣,那就煩透了。
“做君王真是無聊透了,連睡覺時候也不得自由。”她暗自腹诽,拿起筆蘸墨,映着月光,開始寫回信。
在劉樞得眼裡,歸霁可是一名厲害的角色,兩人從去年開始傳信,一開始是劉樞主動問一些問題,每次都能收到令她耳目一新的回答,她開始逐漸覺得那人不一般。
後來竟然漸漸主客異位,演變為歸霁提出新的問題,由劉樞給出回答。謙卑的歸霁将自己的這些問題稱為“請教”,而将劉樞的回答稱為“明聖君王的訓示”,在多達上百次的傳信中,歸霁的行文始終恪守禮節,找不出一句逾越的用詞。
哪怕是飽讀經書的成年人,看到這些信箋,大概也會感歎這這女孩子的滴水不漏吧。
雖然歸霁句句都在“請教”,但一段時間下來,劉樞反倒覺得自己才是那個學到更多知識的一方。
越到後來,歸霁的“請教”逐漸越發深奧。為了不在自己臣子的面前同時也是自己欣賞的女子面前丢臉,劉樞隻有發奮學習,想盡辦法尋找最好的答案。
随後,“請教”的條目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越來越全面,小到務農經商之道,大到經世緻用之法,全都在列,甚至一次性列出十幾條來,又逼得劉樞越戰越勇,不眠不休的刻苦讀書。
愛玩樂的君王終于收起了玩樂心,她在典籍中尋找問題的答案,在先輩留下的政令中尋找答案,在曆代名臣的奏疏中尋找答案,在漢國方方面面的制度章法中尋找答案……她幾乎找遍了所有能接觸到的資料。
這個傲氣心高的少年君王絕不允許自己在歸霁面前丢掉她高高在上的面子。
這些信箋也給劉樞常年孤寂的内心開辟出一條發洩口,她盡情在信箋中抒發自己的情緒,表達自己的看法,交流她們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才會遇到的奇奇怪怪的問題和迷茫,她也從歸霁的信箋中看到了外面世界的輪廓,看到了歸霁眼中的衆生,哪怕學習辛苦,但是劉樞從來沒覺得自己這樣快活過。
在她快活到忘形之餘,大部分人都沒有察覺到,一張無形的大網已經悄然籠罩下來……
政局态勢的轉折點具體是哪一天,多年以後的劉樞已經沒法說清,但是她永遠忘不了成年前那最後一次昭陽殿進學:
那是個炎熱的夏季,劉樞進學的興緻也不怎麼高,在一片單調的授課氛圍中,一個小内侍略顯慌張的從後門趨行進來,打破了平平無奇的場面。
小内侍先是走到聞喜跟前,密集的耳語一番,平日不苟言笑的聞喜的臉上露出罕見的驚訝表情,還不待他走上台階去禀報劉樞發生了什麼,昭陽殿的正門已經被一股大力推開,“哐當”一聲巨響,劉樞擡眼去看,隻見多日不見一臉凝重的相國第一個邁進門檻,動作毫不客氣。
劉樞驚訝的睜大眼睛,讓她驚訝的并不是看見了相國,而是相國的身後,跟着兩列全副武裝的王庭衛尉。
“或許老臣妨礙到了王上禮學,但事關重大,請允許老臣不得不這麼做。”高傒走到殿中,朝上下拜,他的禮節還是那麼規矩,但态度早已沒有了往日的卑微,甚至還有一絲咄咄逼人。
殿中的侍講大夫們全都鴉雀無聲,這些平日自诩王師的士大夫們此時一個字也不敢說。
劉樞沒有動,直覺有什麼東西變得不一樣了,她問:“相國何事?”
高傒直起身子道:“宮内有人揭發,谏議大夫歸燦攜巫書上殿為王上講學,似欲圖謀不軌,其心可誅!”
“什麼?!”
劉樞和遠在下首最末端的歸燦具是一驚。
歸燦立馬起身,走到殿中拜倒:“這實在是污蔑之言!小臣從未有犯上之心,望王上明鑒!”
劉樞看到了高傒身後跪着的一位将軍,就問:“衛尉令,沒有寡人準許,何故領衛士來殿上?!”
那衛尉令抱拳道:“報王上,如相國大夫所言,有人檢舉谏議大夫歸燦有不臣之心,末将特來護衛王上!”
劉樞聽他這意思,手心開始冒汗,又問:“汝等是……已經把昭陽殿圍了?”
衛尉令叩首道:“時刻保衛王上!”
劉樞的心髒開始緊張的加快跳動,感覺很不妙,她又看向高傒,道:“歸卿是忠直之臣,相國弄錯了吧。”
高傒微微一笑,“是忠直之臣,還是佞幸之臣,一驗便知!”
他話音剛落,立刻沖過來兩個衛士将歸燦架起來,當場一頓搜檢,隻見在他袖籠中搜出一封帛書,劉樞心想那帛書定是與平日一樣的信箋,雖有違禮法,但絕不是什麼巫書。
但沒料到,下一瞬,相國抖開了它,當衆展覽:裡面的内容赫然是一些帶有詛咒意味的符咒圖案,帛書的底下還寫着詛咒當今王上的咒語!
一時之間,昭陽殿裡發出一片騷動,士大夫們開始竊竊私語,歸燦瞬間駭的臉色慘白,“怎麼會……不……這不是臣的……”
帛書被高傒傳給方才進來的小内侍,内侍再傳給聞喜,聞喜又呈給劉樞……一方寫滿詛咒之語和不詳紋樣的帛書被放在劉樞的眼前,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袖子裡的手微微發抖。
歸燦面色灰敗的被衛士壓在殿下,腦子裡一片混亂,這裡面一定有什麼誤會,一定有什麼……對了,他忽然想起來,早上進宮門的時候,那幾個搜身的内侍!一定是帛書在那時候被掉包了!
那幾人竟然是相國的奸細嗎?是他大意了!為什麼他天天從那裡經過,天天都被例行搜身,隻有今天被掉包了?為什麼是今天?相國有什麼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