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宋喜他們總喊裴張六邊形戰士,無論什麼課目,不管起手是否擅長,考核時裴張總是優異畢業的那個,但其實裴張知道自己不是。
在爬繩之前,裴張就在一個簡單的科目上遭遇了很大的挫敗。
說起來紀凡潇一定覺得難以置信,是背倒實驗,一個非常基礎的團隊信任培養環節。
簡要來說就是一個人站在約半米高的平台上,班裡的其餘七個人将會手拉手結成圓環,當那人向後倒下時,支撐住他的重量,緩沖他的下墜力。
很簡單對吧,可那天裴張抿着嘴在平台上站了很久,任憑同年兵從嘻嘻哈哈到略帶調侃的挑釁,到不解的催促,他也還是沒有倒下去。
還是袁疆叫的停,他聽着班副刀子般的譏諷:“喲,這不是我們的特戰預備隊員麼,這點膽都沒有?還是信不過我們大家夥啊?”
在一片噓聲中他安靜地退了下來,下一個是宋喜。
許是帶着對他解圍的意思,宋喜就那樣坦蕩地笑着,全無防備地倒頭栽了下來,急切到大家還沒有準備好,宋喜就手指抵着嘴比出燦爛的鬼臉,猝不及防出現在他們眼前。
“好家夥喜子!你這也太猛了!”“你也不怕咬着舌頭!”
雖說虛驚一場,衆人及時地補上了隊形,還是有些心有餘悸。
袁疆也皺眉道:“訓練的時候不要說笑。”
“是!”宋喜就這樣沒正形的,以一個躺倒的姿态,向袁疆和大家行了個禮,甚至沒有要下來的意思。
吳兩叫道:“下來吧你可,還睡着呢!頭都酸了!”他嘴上不客氣,手裡卻絲毫沒有松勁,等着宋喜晃晃悠悠地按着他們的手臂滾下來,沖裴張眨了眨眼。
裴張知道他的意思,也看到了袁疆欲言又止的神情,可他終于還是沒有再去試一次。
裴張看着倒在衆人懷裡的宋喜,聽着隔壁班紀凡潇張狂的笑聲,覺得陽光太耀眼了些。而他就仿佛慣于潛伏的地鼠般,見不得天日。
他側耳去聽,原來是紀凡潇素日嚣張,衆人都想着要他出糗,方才密謀着都将手放得很低,好吓他一跳。
誰料紀凡潇藝高人膽大,栽下去便索性在空中借力,撐了不知誰的肩膀一把,側身翻了出去,現在正與同年兵追着鬧呢。
他想,宋喜這個名字,他的父母對他是有期待的,願他平安喜樂。就像紀凡潇的父母希望他凡間潇灑。
可裴張沒有這樣的期待。
不是什麼大事,算不得正式考核中的份額,不過是茶餘飯後的消遣。就那麼一次衆人試過後,這個課目就算了結了。
可裴張卻連着做了幾晚的夢,也許不是夢,他睜着眼看到漆黑的夜色裡空氣一點點閃着微光亮起來,在微茫的天色裡看到母親的那雙眼。
裴張也記得更小的時候,也許他隻有一歲,也許不到。人們說那個時期的嬰兒是沒有記憶的,可裴張記得。
他甚至記得從漆黑地甬道裡見到世界的感覺,或許隻是從子宮降生的幻覺。他記得一歲時,他坐在床上,屋子裡的母親就像一幕黑白默片。
天蒙蒙亮時裴張就聽見母親起身去做早食,睡醒的父親吃完了便撒手出門。接着他便見母親打水洗衣、擦地和櫥櫃、喂養牲畜,做完這一切後便坐在堂屋中央編制竹簍。
臨近午飯時她從菜地裡折了新鮮的蔬果,挑着兩桶水進屋生火,去地裡送飯。下午則是劈砍前天殺的老母豬,砧闆的聲響不休。
也是臨近傍晚的時候,屋裡的動靜才停了。母親将髒污的手揩在罩衣上,面無表情的臉上濺了血水,複又去打不知道第幾輪水時,她一個趔趄,跌在屋裡,潑灑的水如涓涓細流淌遍了整個屋子。
而母親的臉在蒼茫的暮色裡,不似生人。裴張看着突然暗下來的天色,和跪坐在一地泥水中的母親,忽然放聲大哭。
村裡的人總說裴張這孩子生來乖順,不哭不鬧。可那晚他哭得很兇,他甚至連滾帶爬地從床上撲下來,爬到母親面前,試圖扯着她的胳膊将她架起來。
可那怎麼可能呢,他隻是個幼年的嬰孩。他拼命地拉扯着目光呆滞的母親,哭到喘不過氣,也沒能撼動肢體僵硬的母親。
也許從很早起,裴張就明白,這世上誰也托不起誰。
是一個約莫四歲的傍晚,裴張和所有的農村小孩一樣,喜歡爬到高高的稻草垛上看雲,捉風,上樹,喚鳥。其實一般而言,他比起其他的孩子還是要穩重許多,許是天性,又或者受家庭環境的影響,他與暴戾的父親無話可說,與寡言的母親也相對無話。
可那天許是晚霞太美,他不自覺地爬得高些。待到最後一抹夕陽的餘晖也耗盡了,他才忽覺自己已經上地太高,高到襲過的一陣冷風凍得他縮起脖子。
習慣性地踩了踩腳下的樹皮卻沒了着力點,聽到枯老的樹皮簌簌剝落的聲音,他心下一慌,忙将扒着樹梢的右手換下來,去扶低一些的粗樹幹。心裡怕,他于是瑟縮地往回望了一眼,這一眼不得了,他幾乎吓得扶不穩,差點一個趔趄摔下去。
就在這時他瞟見了不遠處平房内汲水的母親,粗布圍裙上灰撲撲的,是兩個擦水的手印。小裴張于是情不自禁地将身子翻轉了過去,想要看一看母親的臉。
如果說原本他隻是帶着幾分怯意,當對上母親的目光時,他是真切地感到了一陣恐懼和想要依賴的渴望。
原本站地還算穩當的位置也由于向回翻轉的角度過大,難以移動。他就這樣以一個回身的姿态卡在了樹梢的最高處。
他看着母親一如既往無波無瀾的雙眼,膽怯地在半空中伸出一隻右手,是一個擁抱的姿态。
這是他幼年的記憶裡,第一次索求親情的時刻,也是最後一次。
他微張的嘴隻發出了模糊而無意義的聲音,就看見母親漠然地回身,緊了緊身上罩衣的系帶,就回屋帶上了門。
夜色徹底降了下來,他感到單薄的衫子内涼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