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點名時,連裡用亞種入侵的解釋為這一事件下了定論,隊列中偶有驚異,都被各班班長小聲的“肅靜!”喝止了。
熄燈後,宋喜等人還沒有消息,但好在袁疆稱病情沒有大礙,周末便可以去探視。
裴張躺在床上,腦海中總是回放着子彈射入趙亮胸膛的那一幕。他總覺得營裡的處理方式有着不少的隐瞞,而這些事情也許與南麓有着更根本的關系。
無論如何,在眼下看來,亞種對人類的威脅總是真實存在的。
裴張恍恍惚惚間,夢裡回到了還是很小的時候,就總在和母親擔柴回來的路上,聽着土路豁牙邊上扯淡的閑漢,用誇張的語氣談論昨天收屍的那戶人家,被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隻餘下一顆幹幹淨淨的頭顱。
近些年來,雖說沒有正式的武裝沖突,較之上個世紀還是太平不少,也容邊境的莊稼漢們歇口氣。
然而邊境亞種的騷擾是不會少的。在他們這樣窮苦的村子裡,總是不斷流傳着類似的說法,冬夜裡總疑心身後有兇獸碧綠或鮮紅的眼。
甫一睜眼瞧見了,最适當的就是屏息凝神,白日裡謹慎着将自己都吃不起的貢肉多多地放在門窗邊上顯眼的位置,上供似的。就盼着這幫大爺能夠打了牙祭,放他們這幫草民一條活路,留着來年還有新上供的貢肉。
邊境這保太平的法子一直在鄉土間流傳了多少年,以至于成為新的一種地租。更甚者有人直接拜上了亞種太爺,打心眼裡認這半人半獸的家夥為武神,奉着有考軍校的,便來拜一拜,也是滑稽。
邊境的人們縱使收成不好,自己一年半載食素,年節時也總得買了昂貴的人工肉食,供給興許造訪的亞種,破财消災。
裴張還不那麼内向時,問過母親:“為什麼亞種不去吃南麓境内大塊的生肉,卻來搶咱們的仿制肉呢?”
母親手中的活不停,低着頭道:“亞種内部也分高下。強大的亞種吃掉弱小的,弱小的亞種,便來吃人。”
他當時隻覺得奇怪。這樣說來,低等的亞種和幾百年前的動物有何區分?為何那時的人們不畏懼野獸,如今卻節節敗退?
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那日,慣常酗酒的父親回到家中,無論如何叫罵,也沒有多餘的錢可以從母親身上騰出了。
母親勸解道:“方才吃過藥,不好喝酒的。”
父親一腳将凳子踢了過去,母親眼尖地向旁避過,他更生氣了:“桌子椅子不是我親手打出來的?你就這麼糟蹋東西!打你兩下怎麼?你就是一坨肉,傷了養幾天,好好的木頭家夥能賣多少錢!”
那時他已有四歲,依稀記得更小時候父親發火的時候,母親總是避讓着,但若是打着了,便會就着手頭有的物件還手。
父親就算得手,自己身上也得挨幾下。上一回發作時,已經懂事的他更是舉起牆角的木棍,從背後兜頭給了父親一棒。
那時趔趄倒在地上的父親,轉頭時的驚恐,與母親眼中複雜的情緒,他并看不明白。然而畢竟此後,但凡父親稍清醒些,也盡量是摔打東西。
然而這次沒酒喝的念頭卻讓他惱火急了,一氣之下竟将菜刀也抽了出來,母親忙将圍裙間零碎的小錢都扔在了桌上。
父親這才滿意地将刀扔在桌上,收攏了錢笑道:“早拿出來不就沒事了!”
他買了酒來,興緻極佳,看了幾眼,竟将門口的貢肉也切來,權做下酒。
他愈切愈細小,幾杯酒下肚,平日心頭壓抑的火氣也愈勝:“哪裡來的野貨亞種,吃這麼好的肉!我就不信真有這麼厲害的畜生,多半是村頭隔壁的人說瞎話,半夜拿了我們的肉自己吃!有本事就讓亞種自己過來尋我要!”
他這話說出來,屋外嗚嗚的風聲更盛,聽着凄厲非常。向火的柴火燒塌了中部,擺好的柴火堆向内塌下一塊,火星子同黑黢黢的煙一同濺出來。
幾杯酒下肚,從先前的興奮,父親逐漸有些不耐般,叫嚷着肚子痛,他按着桌面上的菜刀拍了一把道:“放了多久的肉!是不是貪便宜買的破爛貨!媽的疼死老子了!”
母親在一旁低眉順眼地道:“我也沒嘗過,興許是城裡人的做法不合咱的口味。你要是不喜歡,我再去買些來。”
父親嗓子裡咕噜咕噜的,舒坦道:“這才像個娘們兒該做的,去。”
母親那時看着他的眼神,他總是多少年後午夜夢回才懂。母親在櫥櫃、桌底都摸遍了,掏出最後兩張毛票,拉住了他的手。
母親解釋道:“帶上他去看看,以後就能自己給你買酒。”
父親自顧自喝着,根本不在意這些,隻揚手道:“趕緊的。”
母親拽住他的手心裡都是冷汗,臨走前加了柴禾,爐子就燒的更旺些。出了冰天雪地的屋外,濕濡濡的汗就冰人。又是一聲風号,席卷着雪片一路追着他們趕。
裴張聞着愈發濃郁的肉香在空氣中逸散,有感應般地回頭望,他喚:“母親?”
而母親隻是裹緊了他的領口,小聲催促道:“快走。”
數九寒天,凍雪紛飛。裴張第一次被母親簽在手裡,仿佛能從那溫熱的接觸裡感受到母親不安的心緒。
他不覺回握得更緊些,母親卻像是吃痛,甩開了他的手,從身後将他往前推,“快。”
下一個轉角便要到了雜貨鋪,然而往常燈火通明、村内最熱鬧的雜貨鋪此時卻被冬雪埋了個透,一絲燈光也無。
小小的裴張突然怔在了原地,母親拽了拽他,卻牽扯不動,随即也跟着怔住了。
雜貨鋪前站着一個灰黑的身影,看着比尋常更高大些。那人在冷風中站了片刻,突然向裴張和母親轉過了頭,赫然正是父親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