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明遠縮在自己的明光铠碎片裡,那是出征前一分隊各顯神通給他湊出的一身明光铠。
而現在他用光了戰友們用的手雷、單兵炮,匕首折了,哨子也熏啞了,精心打制的戰甲更是沒了型。
隊友們都盼着回程時守關的他能順利晉升,沒人想過屈勞關會守得這麼苦。
沒日沒夜的防守與遍布的傷痕已經将他耗盡了,尤其是前胸的貫穿傷,雖然不足以緻命,卻讓他的呼吸越發困難。
人在缺氧時總會意識恍惚,他不覺想起第一次見到姜止堯的時候,是在一個雨夜。
數十年難見的暴風雪席卷這座中部的不起眼小城,而他的長官在鄰近的帝京開會,委托彼時還是警衛兵的喬明遠來此接應參加完舞蹈比賽的女兒。
姜止堯是首長家的千金,現在帝京的重點大學就讀,喬明遠是知道的。
隻是首長家的孩子向來耀眼,不是他區區一個小兵可以過問。
故而喬明遠隻是冒着大雨,聽着電台裡循環着一支不知名的歌,是他聽不懂的唱腔,但很清幽,不明白怎麼會在首長這麼粗犷的人車裡出現。
喬明遠忽然聽到一句清淩淩的歎息,仿佛那唱曲的人從心底發出的聲響,隻是卻并不哀怨,而是帶着閑适的悠遠。
他心念一動,想到那個拿了舞蹈比賽金獎的女孩。
冰雪路況差,高速更是堵得天|怒人怨。好在沿路的村民善心,撐傘提泡面和桶裝水過來分發售賣。
他就這樣在路上草草了了晚餐,到達H市的藝術中心時已經比約定的時間晚了兩個多小時。
喬明遠幾次三番在短信裡抱歉,姜止堯都沒有回複。
他想着年輕的女孩子矜貴,又是從小在手心裡捧着長大的,恐怕沒受過這樣的委屈,孤零零地在雪天裡這麼久,也沒有吃食。
還想着怎麼道歉,喬明遠見到已閉上門的藝術館,心下一驚。
他見一旁的門房已經拉下了門窗不予接見,忙提着傘急急下車,試探地上前推門,真是虛掩的。
進門是已然熄燈走人的館内,空空蕩蕩,隻能聽見自己前行時的足音和啪嗒的雨滴砸在地上。
喬明遠四處巡視,見唯有一處微弱的亮光,便摸了過去。
是館内的偏門,吱呀一聲,他便出了藝術中心的别院。
透過雅緻的回廊,層層密密的紫藤蘿在雨滴的澆灌下愈發嬌豔欲滴,喬明遠從花叢中窺見一個人影。
不知為何,他突然情不自禁地屏息噤聲,向前走去。
回廊外是另一方廣闊天地。臨街的巨大建築投影打在寬闊的地面上,那人仿若在靜影沉壁的湖面上起舞。
夕陽勾勒出女孩美妙的身姿,周身遍是絨毛般的微光,她好似下一刻便會沉入湖底,從此隻存在于他心底。
他其實也不太記得那天後來,自己是怎樣局促地對姜止堯道歉,又是怎樣不好意思地捧出車上預訂的麥當勞全家桶,放在車上,等她上車時已經冷掉,雞塊被蒸汽熏得脆皮都軟了。
喬明遠嘗了一塊,便覺難以下咽,忙制止剛帶上手套的女孩道:“我們出去吃。”
巧笑倩兮的姜止堯說着沒關系,便一路随着夜車和他回去見父親。
那晚分明沒醉,他卻總擔心噴酒精測試時被攔住,他已然微醺。
女孩說抱歉,因為等得晚,便自己在後|庭多練了一會舞,叫他久等了。
女孩說謝謝,這麼晚的風雪路,好好的暖爐房間不能回,要和她耗在危險擁堵的高速上。
女孩哼起歌謠,和電台裡的那首歌調子一樣,悠揚婉轉,和她的舞姿一般,仿若翩跹振翅的蝶。
後來因為首長的工作緣故,喬明遠偶爾也會接送姜止堯,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話。其實多半是對方聊着閑話,而他總是很認真地傾聽。
姜止堯的世界裡安平祥和,有充實忙碌的校園生活,和度假的新奇體驗。
而喬明遠能說什麼呢。他沒上過大學,沒出過國,沒見識過這世間種種美妙,沒讀過她書架上的珍藏版,更不懂她的課業知識。
他隻敢謹小慎微地在沉穩的面具下,抒發他的贊美與感歎,惟恐近了顯得輕薄,遠了又太冷漠。
那日她生辰,邀他和朋友們一同出遊。
喬明遠猶豫再三,還是沒有拒絕。可看着衣櫃裡洗得發白的常服襯衫,和為數不多的幾件便裝,卻又躊躇。
後來喬明遠找朋友借了衛衣外套和牛仔褲,才顯得不那麼死闆。
姜止堯很高興,比着纖長的手勢要合影。
他嘗一口小碟裡的蛋糕,清淡的奶油,甜而不膩,和她的笑容一樣。
他們去爬城牆,他去買奶茶,節假日的隊伍很長,前面排着一百多杯。
喬明遠人坐在店前門口的椅子,目光卻絲毫不曾離開過她的身邊。
她的活潑也溫婉大方,提着裙角在城牆上轉圈。
她是陽光都偏愛的寵兒,上午十點的暖陽,滿身光輝都傾付于她一身。
後來他們在一起,她還總是等待,等待他的車燈,等待他手中的文件袋,抑或是等待他口中父親的訊息。
那次出任務回來,由于過于兇險需要善後,姜嘯天因為後續的交洽暫未歸來,命他先行折返。
喬明遠看到她帶着兩個警衛兵,穿着紗麗公主裙,老遠就在城牆上踮起腳尖,修長的手指遮擋在白皙的面前,按下耀眼的日光在探尋他的足迹。
可他不是那樣班師回朝的大英雄,他隻是個,一身血污,腳步踉跄的破落軍官。
喬明遠沒敢那樣走回去,而是繞了道,悄聲回到房内,換下了自己一身汗腥的迷彩。
他匆匆用涼水沖去污垢,換上那身洗的褪色,但好歹精神的墨綠常服,邁着步子,講究地從身後接近,悄悄蒙住了她的眼。
姜止堯驚叫着轉身笑摟住他時,他看着她眼裡亮閃閃的光芒,想自己沒有辜負她心中的英雄形象吧。
才敢放任自己浸在溫柔而甜絲絲的體香中沉浸一瞬,他蓦地感到那陣美好的味道鑽進了他中空的骨縫,像被燙到似的,仿佛那是對凍僵的動物屍體過于灼熱的火堆。
後來他主動向老長官請纓,從人人稱羨的直屬偵察營軍官,轉到了壓力最大也最危險的尖刀,從基層幹部做起。
那天毅然遞交了轉崗申請書的喬明遠想,總有一天自己還會堂堂正正地再回司令部的。
可惜等不到了。
喬明遠在不遠處的路面上灑滿導電的液體,一路連接到供電室,他本人則蜷縮在大樹之後,手握牽出來的電線,以待亞種。
自然,高壓電流會無聲無息地帶走喬明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