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韻聽了沒什麼觸動,甚至有些不在意,道:“不論什麼結果,總得要去試了才知,我已做好了準備,醫師盡可放手去做。”
望着眼前飽經苦難的姑娘,三錢的心觸動了一下,往日他所接觸的病人,從未有像清韻這般平靜,就給人一種,其實各種痛苦并不在她身上,她隻是一個冷眼旁觀的過路人的感覺。
他不禁開始心疼起來,漠然到甚至可以說是麻木,這之中到底是曆經多少的淬煉,才能達到這樣的地步。
“這是複顔膏。”三錢從藥箱裡掏出一個白底藍雲紋的瓷瓶,“鲛人就該擁有璀璨的尾巴。”
及至此,清韻如鏡面的臉上,出現了一絲龜裂,兩眼呆怔地看着桌上的複顔膏。
“或許楚南星他們未曾與你剖心的交談過,但我卻能從他的言語中看出,他會尊重且支持你所有的選擇,所以不論生與死,你都可以自行決斷。”
屋内靜默良久,清韻伸手攥住複顔膏,“我想活。”
“好。”三錢拎着藥箱起身,自信滿滿道:“至多兩日,我就能讓你死而複生。”
三錢出了房門,隻說了一句,“雙子蛛,尚可救。”
随後對楚、商交代一切事宜。楚南星竟是一言未多問,對三錢提出的要求,從始至終都是“好,我即刻去準備。”
并非不多言,不過是他仍記得,當初清韻第一次毒發時,他看着面前似人非人,面目猙獰的姑娘,破天荒的對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動了殺心,彼時他想着既然生不如死的活着,莫不如死去,一切痛苦就會再此終結。
可當他将槍尖抵姑娘喉間時,血污敷面的姑娘拼着最後一絲的清醒,哀求着,“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
也許清韻自己也忘記了,并非是他們想讓她活着,眼下的一切的執着,都源于當初那位不願屈服的姑娘。
而之所以對三錢全然信任,隻因多年前,清韻毒發難捱之時,以血蘊養出自三錢之口。
當日他趕往徐家的路途上,恰好遇見三錢施醫救人,見他不探脈,不施針,僅用眼一掃,便将患者的病症,逐一道出。于是他秉着遇醫便問的原則,也加入求醫的隊伍之中,一直等到日落。
猶記得當時三錢聽說他是前去徐家求醫時,大放豪言,道:“徐家衆醫,怎及得我半點!”
後來他才得知,這位自持才高的醫師,也出自徐家,卻不知為何瞧不上徐家。
既然當初的法子有用,楚南星自然也信任此刻的三錢。
三錢的法子很簡單,利用毒發殺死子蛛,但清韻距上次毒發,将過去不久,所以需要誘導毒發,雙子蛛嗜血,于是三錢讓楚、商二人準備鮮血,且必須是猛獸的血。
此後兩天,福滿樓外的街道,總是響起辘辘聲,護師堂的護師來往不絕,一桶又一桶的鮮血送進福滿樓後院。
夜色不算晴朗,在幾朵烏雲的包圍下,月亮堪堪露出一角,夜風也不斷,從天邊卷來烏雲,将漫天的繁星也遮蔽了下去。
楚南星将庭院中的燈盞,一處不落的都點燃,在天地都照射不到月光,黑漆一片時,福滿樓裡外皆通亮,仿佛是在營造獨月亮偏愛的假象,又似乎是在請求月亮降下輝芒。
三錢這時從竹林出來,讓楚南星和商陸兩人,将木桶裡的血水搬進竹林。他們這次要的血水,足以彙成一汪小池。
楚南星放下火折,擡頭望天,依舊是烏雲蔽月的模樣。
商陸從屋裡出來,手裡拿着一顆拳頭大小,正幽幽發着瑩白光芒的珠子,來到楚南星面前,“給,你要的月亮。”
楚南星一愣,接了珠子,随手放在石桌上,晃眼一看,好似月亮真落在桌上。天上的烏雲雖沒散去,但此刻籠罩在他心間的烏雲消淡了些許。
待一切準備就緒,楚南星懷着忐忑進了竹林。
先前清韻待的水池中的清水,已被木桶中的血水替代,而之前卸下的鐵鍊,再次套縛在清韻四肢上,不過這次池邊沒有那四塊巨石,于是鐵鍊的另一端,就交由楚南星和商陸的手上。
三錢在清韻身上插了幾根銀針,随後就讓其入血池。
三人靜靜等待良久,竹林是異處空間,裡面所有的植物都是死物,所以自然也不會産生風。
但楚南星卻清晰地感受到風拂過的觸感,心下一緊,拽着鐵鍊的手也更加收緊,試探地喊了一聲,“清韻?”
無人應答。
又過了一會,沉靜的血池蕩開一圈一圈波紋。
三錢大喊,“小心!”
楚、商二人拽着鐵鍊忙向後撤了一步。
與此同時,血池中像是投下巨石,水花爆濺而起,血珠四處迸濺。楚南星忙側頭躲避,仍是逃不過,半身都沾上了血。
血珠如雨紛落下,三錢飛身到血池上空,掉轉身體,頭沖着血池,将三根銀針插在從池中躍出的清韻的頭頂上。
清韻吃痛大聲嘶吼,揚起已化成鲛人之相的手臂,就要向三錢拍去。
拽着清韻雙臂鐵鍊的商陸,急忙往下一拽,鋒利的尖爪,僅隔着一線,從三錢臉頰擦過。
楚南星則将一根鐵鍊踩在腳下,一根拽在手裡,用力往下扥,将沖出血池的清韻,再次拽回血池中。
發狂的清韻立時意識到阻礙她的是身上的四根鐵鍊,于是猩紅的瞳孔,惡狠狠地朝着鐵鍊兩端的楚、商二人瞪來,随即向着商陸飛撲過去。
“止戈!”楚南星大喝一聲。
一柄長槍忽然淩空而現,掉轉槍尖,用槍尾砸在清韻的脊背上。楚南星同時手上發力,将清韻往自己這邊拽。
“商哥!”三錢一邊朝清韻縱去,一邊沖商陸大喊道。
商陸立時松了手裡的鐵鍊,朝着清韻飛身而去。幾乎是在三錢又将三根銀針插在清韻後脖時,商陸也徒手抓住了清韻的肩膀。
一連幾次的遇襲,讓清韻愈加的癫狂,呲列着牙擡手就向商陸當胸抓來。
商陸松了手,急忙後翻躲開。
後方的楚南星也拽緊縛在清韻腳上的鐵鍊,牽制着她的行動。
清韻顯然也發現了這一點,登時化出尾巴,淩空一掀,就将楚南星往前拽了幾步。
而商陸等也是這個時候,雙瞳頃刻轉為蒼黃,踏着再次繃直的鐵鍊飛身而上,朝着清韻的左肩連擊三掌。
左右受敵,清韻招架不住,登時從空中跌下,趴在地上艱難地想要起身,商陸的掌風又至。
眼見敵不過,清韻生了退卻之意,隻見她的血紅的瞳孔,漸漸淡去,轉為粉色。
見此,三錢再次上前,取下後脖上的銀針,沖着清韻厲聲喊道:“清韻,抓住這個時機!”
三根銀針從清韻後脖取下時,清韻的瞳孔瞬時轉為灰色,身上那股血腥殺伐之氣,也頃刻消失無蹤。
商陸退回原地,撿起地上的鐵鍊,緊抓在手中。
三錢屏息靜氣,滿臉緊張地盯着清韻的瞳孔,倏忽紅,倏忽灰,捧着頭的雙手也是如此,在手與利爪之間來回變化……
半個時辰後,清韻趴卧在地,魚尾漸漸透明朦胧。又過一刻,魚尾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人的雙腿,而清韻也沒了動靜。
又等了少頃,仍不見清韻有所反應,楚南星按耐不住上前幾步,焦急地看向三錢,“怎麼回事?”
三錢不言,隻擡起一手,示意楚南再等待一時。
楚南星雖然心急擔憂,卻也不敢輕舉妄動,隻得聽從三錢的指令,默默向後退了一步。
再過數刻,趴在水池邊的清韻,似乎池中有東西拽着她一樣,驟然摔回血池裡。
“清韻!”
突如其來的變故,令三人悚然一驚,紛紛朝着血池奔去。
甫一及池邊,披散着濕發,臉上淌着血水的清韻就從水底鑽了出來。在幾人滿臉茫然之際,突然仰頭大笑起來,仿若瘋狂了一樣,疊聲說着:“我赢了,我赢了……”
三人聞聲呆滞了一瞬,随即反應過來,相互望着彼此的臉,紛紛露出如釋重負的笑。
楚南星更是宛如脫力了一般,晃搖着身體向後退了幾步,臉上表情不知是哭是笑,也如清韻一般不住地說着:“成了,成了……”
三錢治療的方法十分兇險,先要讓清韻體内的子蛛産生怯意,待子蛛欲逃離時,清韻則要抓住這個間隙,掌握主動權,倚靠自身去與雙子蛛搏鬥。而已是重傷下的清韻,實力十不存一,其結果更是九死一生。
三錢交代,若是清韻不幸戰敗,她的屍首便用火燒去,一點痕迹都不能留下。所以護師堂帶來的不僅有血水,還有火葬的一切用具。
商陸及時拽住幾欲往地上坐的楚南星,将他攬抱進懷裡,也不說話,隻一下一下捏着楚南星松弛下來的臂膀,以作撫慰。
楚南星無意識地靠在商陸懷中,看着三錢替冷靜下來的清韻診脈,突然道:“我要給清韻搭一座水榭,”
商陸揉捏的動作一頓,爾後點頭應和道:“好。到時候我幫你。”
少頃,三錢過來,道:“清韻體内的子蛛已除,現在隻剩下清理舊毒了。”
楚南星這時才徹徹底底長舒一口氣。三人又将池中的血水換出,等清韻服了藥沉入水底後,這才從竹林出來。
此時,天已經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