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罷閑話,不知覺夜已深,于是各自回屋安寝,夜色深深,卻總有無心睡眠之人。楚南星安置好念生,推門就見商陸,背靠在石桌沿,雙肘撐在桌面,一條腿繃直伸着,另一條腿曲在石凳旁。
楚南星走過去,朝商陸的背拍了一下,随後站在一旁仰頭望月,“夙夜觀星,看出什麼名堂了?”
商陸扭頭看着楚南星,“我不是占星師,雖看不出什麼名堂,卻覺得此景絕妙。”
“噢?”楚南星低下頭,迎向商陸的目光,“妙在何處?”
撞進楚南星透亮無翳的眸子,商陸輕輕一笑,“就像現在,明月高懸,桂子馨香,眼下該是春日。”
楚南星覺得,此刻商陸的眼中仿佛生出漩渦,一股無形的氣流,正在将他一點一點拉入漩渦之中,而他卻沒有半點退卻之意,反而想要主動一躍而進。
便在此刻,有一股無形的線,蒙着夜色延伸交織,卻又在點點星光下,若隐若現。
少頃,楚南星忽垂頭低笑了一聲,“既是良辰美景,我倆交心相談一番,如何?”
商陸坐直了身體,目光仍不離楚南星,“好。一問一答,凡問,定知無不言。”
楚南星此時卻避開商陸的目光,迎頭望月,“月下飲酒,更添趣味。我去拿酒來。”
商陸見他徑直朝屋裡走,心下了然,知道他拿的應是與各類古玩擺在架子上的梨白。這酒不是名貴名酒,隻因贈酒之人算的上是楚南星的好友,且存量不多,所以楚南星并未将它與其他酒混在一塊放在地窖,而是放進自己的房中,束之高閣。
楚南星果真拿了梨白,順又帶了兩隻琉璃酒盞。
“空酒少滋味,我再去弄碟下酒菜來。”楚南星放下梨白和酒盞道。
商陸伸手勾住一隻酒盞,往自己面前撥了撥,“做道兔肉吧。你不是說自己做兔肉一絕麼。”
楚南星一笑,“你這是瞅準了,昨兒趙大哥剛送來兩隻兔,本想留着做熏兔吃,既然你開口了,那就做道幹煸兔,讓你飽飽口福,”
商陸捏起琉璃盞,對月細看,“小老闆,你這酒杯不錯啊。”
做這酒盞的琉璃是塊純白料子,薄薄的杯壁上,精妙刻着連綿的山水,接近杯沿的位置,則刻着流雲、盛日,杯口猶如喇叭花一樣朝外敞開。
楚南星警惕道:“怎麼着,吃我兔肉,還想着順我酒杯?”
商陸複又将另一隻拿在手中,含着笑反問:“怎麼,小老闆不舍得?”
楚南星的目光再次與商陸的眼睛相對,話便沖口而出,“你若喜歡,就沒不舍得的。”
聞言,商陸莞爾一笑,放下酒盞,“謝楚老闆割愛。走吧,我給你打下手。”
楚南星此時有些許的不自在,方才的話,幾乎沒在腦子裡過一圈,過後想起來,總覺有些微妙夾雜在其中。側低下頭,摸了摸鼻尖,極力忽略那點微妙,“你去燒熱水,我去殺兔子,”說完,就匆匆走了。
商陸用兩指捏着兩邊上翹的嘴角,盯着楚南星的背影,縱使被手蓋住了唇上的笑,但那深至眼底的笑,卻是昭然若揭。
後面在廚房時,楚南星逼迫自己不去看滿臉堆笑的商陸,自顧的忙活着,莫說一句話,就連一個眼神,都不曾往商陸身上觑過。
商陸秉承着山不就我,我便去就山。見楚南星額頭,鼻上都挂着晶瑩的汗珠,從懷裡掏出帕子,默默地上前幫忙擦去,随後也未有其他舉動,自然地走回竈前坐下添柴。
楚南星卻因為這一舉動,怔住了,反應過來,欲蓋彌彰般快速翻炒着鍋裡的兔肉,低埋下的頭,被灼熱的鍋氣蒸的通紅。
皎月明朗,兩人月下閑坐,熱氣騰騰的香味穿牆而出,引來遊蕩未眠的花貓,扔下兩塊兔肉,花貓嗅了嗅顯然不喜歡,踩着步子悠悠在後院走了一圈,最後躺在水井邊。
楚南星提酒先給商陸倒了一杯,“你請。”
商陸端起酒盞,淺啜一口,“你問。”
楚南星也給自己倒了一杯,端至唇邊卻不喝,“客從何處來?”
商陸盯着杯中金波玉液,似感到意外般的道:“小老闆如此直白。”
楚南星一口飲盡杯中酒,“我隻問心中想問的。繞來繞去,終歸還是要回到這個問題上,那麼又何必多此一舉。”
商陸舉杯沖楚南星示意了一下,随後也将杯中酒喝盡,“小老闆既如此爽快,我自當無有一句隐瞞,隻是我來處衆多,不知該如何說起。”
楚南星,“選你心中分量最重的地方。我隻要一個答案,絕不多問第二個。”
商陸摩挲杯壁,沉吟半晌,仍有顧慮,“我說的那個地方,已不複存在,中州也鮮有人知道……”
“你說的,我都信。”楚南信截斷商陸的話,滿臉誠摯地打破商陸的顧慮。
“好。”商陸放心地逸出一聲輕笑,“我出生的地方與杏枝裡十分相似。門前河流環繞,道旁滿栽花樹,所以四季浮香,縱使皚皚白雪下,也有紅花翹枝頭。我的先祖為這片美的如同虛幻的地方,取名大淨澤。”
楚南星不言,拎起酒壺為商陸添酒。
商陸晃了晃杯中酒液,擡眸望向楚南星,“小老闆還記的那日布莊的打擂嗎?”
楚南星點頭,“很難忘記。打擂并不稀罕,但打擂緣故竟是退婚,可以說是聞所未聞。”
“這便是大淨澤裡不成文的規矩。我族先輩于山野中誕生,即便化形後,骨子裡也難脫獸性,每每鬥毆,下場隻能是一死一傷,妖族化形者本就不多,如此一來二去,更岌岌可危。後來我的祖先就想到用打擂消怨的法子,定下不許傷人性命的規定,其他的就任由他們折騰去。”
商陸笑着搖了搖頭,“後來妖族生活的村落建了一座又一座,生活習性變了又變,唯獨這方擂台,屹立不改。你知道我看的第一場擂是因為什麼嗎?”
看着商陸此刻臉上輕松的笑,想必這原因,必是比這退婚還要罕有。于是楚南星頭往前湊了湊,好奇問道:“什麼原因?”
“因為一株菜苗。”說完,似乎是回憶起當日的情景,商陸眼角眉梢都挂上了笑,“一戶養羊的人說鄰居的牛崽吃了他四株白菜苗,養牛的人說隻吃了三株。為了這一株白菜苗,兩人吵了兩天,擂台打完後,才想起來去地裡看看。”
“所以最後是四株還是三株?”楚南星追問。
商陸搖搖頭,“無從求證。因為他忘記關菜園子的門,一地的白菜苗都被雞鴨鵝啄吃幹淨,一株都沒給他留下,”
沒預料到這個結局的楚南星,愣住了,呆呆地“啊”了一聲。
商陸臉上的笑緩慢衰下去,他至今仍記得,那人坐在遍地狼藉的菜地裡,沖他哭嚎的聲音,“小殿下,我的菜啊,我辛辛苦苦種的菜啊……”
“小”用于人身上,又可視作“幼”,而幼小者,向來備受諸多偏愛與縱容。或許正因如此,在大淨澤中,人人稱他小殿下,而非二殿下。
大淨澤中的人将他捧在手心愛護,即使他生來便有力量,可以輕易攀上杏樹,但總有人會從樹上摘下一捧黃杏,笑呵呵地捧至他面前,說:“小殿下,黃杏可甜了。”
縱使最後刀劍穿身,血流滿地,依舊是笑呵呵地望着他,說:“小殿下,别怕,往前跑就是。”
一雙雙血手,一具具薄弱的身軀,助他逃離了大淨澤……
從過往脫離,沒了大淨澤,還有無數個杏枝裡。商陸舉起酒盞,對楚南星道:“大淨澤,商陸。”
楚南星又是一愣,“你不聽聽我的?”
商陸一副了然于胸的神色,“鸢尾花,龍泉白家,”
楚南星颔首,舉起酒盞,與商陸的酒盞相撞,“龍泉白家,楚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