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靜了一瞬,帳幔後便又傳來一聲粗重呼氣聲,緊跟是兩聲喑啞難辨的氣音,就好似被扼住了喉頭,音難以成字,隻能發出幾聲似呼喚般的氣喘。
楚南星胡亂用袖子抹了抹臉上的淚,一個箭步就沖着帳幔裡。可當他看清帳幔後的情形後,整個人都僵住了……
床上那個人,有他深刻在記憶中灰白的如枯草的頭發,瘦如骨的臉上,淩亂着許多疤痕,幾乎布滿他整張臉,兩腮生着一叢稀疏的灰白毛發,綿軟的被子蓋在他身上沒有一絲起伏。
“叔……”楚南星抓住那隻漫無目四處摸索的手跪在床前。
聽見楚南星這一聲呼喊,那人顯得十分激動,極力地想要起身,奈何他身負重傷,便是連側頭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他都做不到,隻是微微抽動着,昭示他仍在努力着。
“叔!”
楚南星急忙起身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地将那人扶起來,靠在自己胸前。感受那人如枯柴般的軀體,楚南星扭過臉咬緊唇,淚水再次淌滿整張臉。
即使他再小心壓制,即使那人的眼睛已是兩個黑黢黢的洞,仍舊是敏銳地察覺了楚南星的情緒。他另外一隻手慢慢地抽出被子裡,覆在楚南星圈在他腰上的手臂上,聲音含糊着安慰道:“小星,不哭了……”
楚南星大張着嘴,猶如溺水似的,仰着頭深吸了幾口氣,才堪堪将那股酸澀壓下,“叔,我沒哭。”
一邊說着,一邊偏着頭聳起肩,費力地擦了擦臉上的淚痕。他仍牢牢攥那人的一隻手腕。
那人在楚南星手臂上拍了拍,肯定道:“你哭了,我耳朵沒聾,”
“好吧,我就是哭了,”楚南星從未有如此快的妥協,“叔,你哄哄我吧,”
那人氣色陡然好轉了起來,話音也越來越清晰,“我給你抓螢火蟲去。你小時候一哭,我就用這個哄你,”
聞言,楚南星眼睫飛速扇動了幾下,便擡起頭,閉上眼把即将湧出的淚壓了回去。
“欸……”那人似突然想到了什麼,猛地抓了下楚南星的手臂,“龍泉有螢火蟲嗎?”
“有,有。”楚南星抽了抽鼻子回道。然後松了那人的手腕,扯下腰上那塊鸢尾花玉佩,塞到那人手裡,“叔,你猜猜這是什麼?”
“嗯?”玉佩一入手,那人便知曉了是何物,兩隻手反反複複摩挲,激動道:“鸢尾花,是鸢尾花,白家的鸢尾花,”
楚南星再次伸手握住那人的腕骨,淚光閃閃道:“我現在是白家的少公子,可威風了,”
那人聽後怔住了,過了好一會,不敢置信地道:“少公子?少公子?”
“嗯,是少公子。”楚南星俯下頭,挨在那人的頸側,“叔,你為我謀劃了一個很好的前程,也替我尋到了世間最好的父母,”
他未曾受傷,可此刻他的臉色,竟漸漸暗淡了下去。
那人忽然沒由來地掙紮起來,另一隻手抓在楚南星的手腕,想将他的手從自己的另一隻手腕扯下來。
“叔,一點點靈力不礙事的。”楚南星的手紋絲不動的鉗在那人手腕上,自顧道:“我們十六年沒見了。我給你講講這十六年的事吧,你聽了肯定很高興,”
那人的氣息重了,隔着棉被竟能看見他胸膛正一上一下的起伏,這顯然是被楚南星氣的。
見扯不開楚南星的手,他隻能徒勞的一下又一下的拍打楚南星的手背,“你把手松開,松開!”
楚南星對此選擇忽視,拉了拉掙動間滑落下去的被子,“叔,我終于找到你了,叔……”
楚南星在某些時刻,冷靜的宛如冰雕,他清醒又清晰的知道,有些事情已無可轉圜,但他依舊會那麼做,哪怕最後血本無歸,他也要去做。
聽着楚南星帶着顫抖的聲音,那人最終妥協了,任由楚南星将靈力灌入他這枯敗的身體,縱使最後仍是枉然,至少讓他聽完這十六年。
察覺到那人的讓步,楚南星這才松開锢在他肩上的手,翻手喚出那把靛藍長槍,滿臉歡喜地遞到那人手邊,“叔,這是父親為我量身打造的兵器,你摸摸,”
說完他把長槍橫放在被面上,拉着那人的手去觸摸,這把令他自豪的長槍。
那人順着槍身小心地摸到槍頭,雖然他看不見,卻能感受到這把長槍的精良,“用的是海底龍石?”
龍泉向右行八百裡,有一片詭谲兇險的海域,傳言每年五月十三,海上會生綠火,凡是撞見的船隻,非死即傷。但這片海底卻有一種奇特的晶石,它們像植物那樣成片長着,從高處看下去,在水波的晃動下,像是一條潛行的龍,故此稱之為龍石。龍石出水後色彩絢爛,通常一塊石上,兼有四五種顔色,故而多用于觀賞之物上。但龍石亦分年歲,楚南星手這把長槍,龍石年歲不僅有數百年之久,更是難得通體一色,極為罕見。
“叔,你真厲害,這都知道,”楚南星興奮道,“這把長槍是父親送我的十歲生辰禮,”
“因為……”那人似打算解釋,話到嘴邊,倏爾又轉了話鋒,“你家如今也做龍石生意?”
楚南星道:“是啊。我家出售的龍石,價可比珍珠高,而且那片海域,除了我家也無人敢去,”
那人歇氣似的停了停,“你怎麼來中州了?”
楚南星沒打算如實相告,借着龍石半真半假道:“以往龍石都是原料送出龍泉,但獲利并不高,所以父親請了一批巧匠,把龍石精雕細琢一番,以成品出售。我此番出龍泉,便是為了龍石的生意而來,”
他這話确不假,但龍石的生意卻是在兩年前,他也并未插手,隻是收到了家中書信,告知了他家中生意的變化。
那人關憂道:“商人多狡詐,你與他們交涉時,定多加小心,莫被他們坑騙,令你父親失望,”
楚南星收回長槍,同時也松了鉗在那人腕上的手,捏了捏那人枯骨一樣的手臂,随後便将其塞進被子裡,“叔,您放心,我可機靈了,沒誰能糊弄過我,”
那人偏着頭,安心靠在楚南星胸膛前,“好,那你給我講講這些年,都學了那些本事……”
熏爐的後面點着一根奇怪的蠟燭,它的外形同常見的一般無二,可是燃了這般久,底下卻無燭淚。屋内門窗緊閉,而這根蠟燭的火苗,卻在微微晃動,就好似有風在吹一般。
………………
夜深了,萬籁俱寂。楚南星一邊說着話,一邊将懷中那人歪斜的身子扶正,“叔,你跟我去龍泉吧,我下海抓魚給你吃,我廚藝可好了,”
那人不應。
楚南星又道:“叔,海底的珊瑚叢也很漂亮……”
那人還是不應。
楚南星等了等,又道:“叔,龍泉沒有螢火蟲……”
熏爐後的蠟燭毫無征兆,滅了。爐中熟悉的香氣也,淡了……楚南星雙手緊緊擁着那人,“叔,我還沒講完……叔,你聽完在走,好不好……”
那人的四肢已然失去了溫度,惟有與楚南星緊靠的脊背,尚留存些許暖。
楚南星一動不動,就這麼抱着他,用自己的胸膛将這轉瞬便會消逝的溫度,再留得久一些。
許久許久後,他才小心翼翼地将那人放下,平整好被角後,撐着床沿慢慢站直。從屋外濺射進來的光,不偏不倚散在床前,便也能看清楚南星身後的床上,那陷在綿軟被褥間的人,面貌不能稱之為‘人’,他的五官更趨近像一隻猴。而他那一頭灰白、雜亂的頭發,更像是猴身上的毛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