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日天蒙蒙發亮時,商陸一行人便啟程離了月江城。
初桐與白知意控馬走在最前,初家長孫的棺,由一名護師駕馬跟她倆身後。楚南星跟月朗昨夜一宿未眠,眼下倦意上來了,耷拉着頭,在馬背上晃晃悠悠,綴在棺後。商陸擔心他二人墜馬,跟在最後。
一行人翻過一座山後,太陽升起來了,明亮的光穿過道旁的枝葉,忽明忽暗打下來。月朗聳肩打了個哈欠,随後閉着眼,從馬背上摸出水囊,灌了兩口清水,這才迷迷瞪瞪醒過來,“出盤州了?”
“那這麼快。離月江城都沒多遠呢,”楚南星含含糊糊的聲音從側面傳來。
月朗眯縫着眼,扭過半身去看。隻見楚南星嘴邊露着半截肉幹,見他看過來了,微一仰頭,将這半截肉幹全塞進嘴裡,撐得他兩頰圓鼓鼓的。
“瞅我幹什麼,又不短你這口!”楚南星一邊費勁嚼着,一邊掏出三塊肉幹丢給月朗。
他早早就醒了,肉幹都嚼了半袋,月朗卻依舊在馬背上睡的安穩。這一點他由衷的敬佩月朗,能在随時墜馬的風險下,還能擁有如此深沉的睡眠,這點他做不到。馬下個坡,上個坡,都能被驚着一下。迷迷糊糊打了幾個盹,心裡左驚一下,右跳一下,整個人就如同站在萬丈高的獨木上,腦袋裡時時刻刻繃着一根要斷的弦。
“哥,我想了一宿都沒弄明白,一個花匠,怎麼養出兩個木匠的。按說這手藝活,那不都是父傳子的嗎?還是說地域不同,這傳承也不同?”月朗一邊嚼着肉幹,一邊無意識地揪起一撮鬃毛,一圈一圈往自己手指上纏,“就算為了糊口,那至少也得有一個兒子是花匠吧。兩個木匠……那這老花匠的衣缽,難不成傳給那龍鳳胎麼?”
商陸解釋道:“老花匠有個兄長,是個木匠,十年前因病過世了。這老花匠的兩個兒子的技藝,就是這他這個兄長傳授的,”
“那也不對啊。”月朗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合理,“這老木匠沒孩子麼?”
“那老木匠不僅成家晚,而且啊,成婚不到半年,妻子就意外過世了。這之後,老木匠就沒再娶。”商陸低着頭一心擺弄千字回鎖,擡眼瞟了月朗一眼後,将千字回鎖收了起來,勒馬往前走了幾步,跟月朗并辔而行,“這老花匠,原不是月江城的人,他是從東邊來月江城尋師學藝的。但是他學成之後,就在月江城娶了妻,自此就紮下了根。每當有人問他為何來月江城,他就說雙親都走了,來這裡是為了讨生活,久而久之,大家都以為他是個孤兒。可是十二年前,這老木匠突然出現,聲稱是老花匠的兄長……這倆兄弟關系倒是挺好,老木匠後來娶的那媳婦,都是這老花匠張羅的,并且這老花匠還給自己的兄長買了新房,就在竹巷裡……但是老木匠在世的時候,一直都是跟老花匠一家住一塊兒,”
聽完商陸這一籮筐的話,楚南星一臉震驚,“商哥,從老花匠回來,到今早出發,攏共才四個時辰,你都把人家的底摸得這麼清楚了?”
商陸,“這老花匠在這月江城幾十年了,半城的人都認識他,随便找幾個人問問,生平過往大緻都能問出來。而且這苟巽在這城裡也待了十年,跟這老花匠來往雖不多,但大概也了解一些,”他說着頓了一下,“哦,還有一個事,這個錢宅啊,原先是這老花匠的師傅的宅子。他師父死後,把這個宅子,連帶一些财物,一并給了他……”
月朗插話問道:“那是這老花匠有什麼惡習?比如吃喝嫖賭這類的,把這宅子變賣了出去?”
商陸搖搖頭,“據悉這個老花匠品性敦厚,沒什麼惡習。苟巽說這宅子一開始是在外商手裡,後來才被風家買下來,贈給了錢家,”
“是有些奇怪啊……”楚南星擰眉沉思道:“一個老實人,居然會把師父留下的宅子賣了……而且他師父能将家業留給他,那說明師父對這個徒弟,是當親兒一樣疼……這,于情于理都有些說不通啊,”
“這有什麼說不通的,”月朗反倒覺得這個問題,并不難以解釋,“說不準是徒弟殺了師父,奪了師父的家财呢。老實人幹惡事,才是最恐怖的,”
“那怎麼可能呢!”楚南星斷然否決月朗這一想法,情緒有些高昂道:“雖無生養之恩,但卻有授業之功,師亦如父,殺師如殺父!”
不怪楚南星如此激動,對于此等悖逆綱常之事,向來為人不齒,即便是素味平生,聽聞了這樣的事情,都很難不大動肝火。自然,對于毫無根據,以這等事,損害他人聲譽的猜測之言,也同樣令人氣憤。
月朗自知失言,也不敢再同楚南星争辯高低。他們雖然外貌與人無異,但内裡流着的血是不一樣的,所學的知識素養也大相徑庭。人常言要做君子,以君子标榜自身。可他們就連最基本的善與惡,都是模糊不清的,更遑論能擁有如此高尚之德。
對于這類的事,在他們眼中不過一樁大樂子罷了。
楚南星說完,也立即意識到自己的話過重了,每個人待人待物都有不同,縱使與他的認知背道而馳,他也不該遷怒,更何況月朗不是别人,是他認定的好友。他一向幹脆利落,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後,當即就向月朗道了歉,“對不起,我剛剛語氣有點沖了,”
“嗐,這有啥,”月朗沖楚南星笑了笑,誠摯道:“不過你說的也在理,這樣事情,的确是不該作為談資,”
兩人相視一笑,這一點不愉快的插曲就此擱下了。他倆很少真嗆起來的時候,一旦有一方意識到自己的不對,都會即刻賠禮道歉,另一個人也就順坡下驢。之後再談及方才的話題,自然也就心平氣和了。
有些口舌之争,委實沒必要去争,最後難免不會撿了芝麻丢了西瓜。
去時一路快馬,回時帶着一副棺木,想快也快不了,回程,一行人走了半月,到雙鳳城外時,已是傍晚。
自離了盤州,天氣一直晴朗,不曾落過半滴雨,正值秋時,太陽也不灼人,一路走來微風習習,道旁景色千變萬化,剛看過漫山紅葉,轉眼就望見金色麥田……一路的秋景,比之春景也毫不遜色。
雙鳳城外的木林,一如離開時蒼翠,路上行人手提肩抗,或出城,或進城,每個人臉上都行色匆匆,天色将晚,歸家矣。
“這是幹什麼呢?”臨近城門,月朗看着城門裡,站在道旁兩側,約十來個的初家弟子,向楚南星那邊偏了偏頭,嘴唇不動的問道。
“抓初桐的吧,”楚南星同樣嘴唇不動,以咽喉發力回道。
兩人說完,勒馬一左一右分開,給身後的初桐讓出一條寬敞大道。來往的行路人,見了這架勢,也紛紛停下腳步,自覺地分站兩旁,看看那馬車上的棺木,又看看緩緩進城的初桐,最後這些人将目光定在,看似來勢洶洶的初家弟子上。
這些看戲的人,不認識初桐,但認識初家的服徽,本以為會看上一出好戲,卻不承想,那群冷闆着一張臉的初家弟子,卻紛紛低下頭,朝初桐行了一個簡略的禮。
眼見好戲泡湯,圍觀的衆人暗覺掃興,卻也不敢當着這麼多初家弟子面兒,表露絲毫,隻能各幹其事,城門口再次忙碌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