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輕松和愉悅難以言表,仿佛天地開拓, 林秀死後的整個十年裡的陰影終于散去,撥雲見日。
快樂之餘,偶爾,桂娘也會心生疑惑。
錢鑫看着健健康康的,便是緻仕、不再做太醫署的醫師,料想都城也絕不會容不下一位醫術高明的大醫吧?
陸縣令外放為官也是有年限的,照着大人們的說法,錢鑫在皇帝跟前都有臉面,何不留在都城,待到陸縣令四年期滿,遲早是會團聚的嘛。
*
桂娘第一次見到陸縣令是在年前的祭禮上,那是個與錢鑫有幾分相似的中年男人,孫主簿帶着三個孩子上前見禮。一個照面,陸縣令全然沒心思注意下屬的孩子,不過是順口誇贊幾句,而桂娘卻已經明白過來,這是個和孫主簿差不多的古闆男人。
這樣的男人,身邊的女人總是不太好過的。
陸縣令一共兩個孩子,陸蔺和陸大郎。陸蔺與桂娘熟識,拉着她往裡走,親近地坐在一處說話。桂娘回身之際還能看見孫主簿指點孫大郎孫二郎去和陸大郎搭話。
孫大郎與陸大郎說不上話,倒是孫二郎更能與人交際,不消片刻就眉飛色舞起來。
桂娘悄悄關注到這兒,就把頭扭回來。人以類聚,物以群分。孫大郎已經算不得什麼好東西了,若是個和孫二郎混到一處的貨色,那真不是個東西。
怪不得平日裡跟在陸蔺身邊也沒見過陸縣令和陸大郎幾回,原來是本性不同,饒是錢鑫本事通天,也架不住一個跟不上趟的老男兒和惹是生非的好孫男,七老八十了,還得跟着各地奔波。
陸蔺好像知道桂娘的想法,抿嘴偷偷地笑:“今天來的人多,我初來乍到,就請桂娘多多幫襯我、替我介紹介紹吧。”
桂娘從沒對陸蔺說“不”的時候,毫不猶豫地應下,剛要展示一下自己的好人緣,睜眼見到第一個湊上前的縣尉家娘子,好懸沒被手裡一碗茶噎死,硬着頭皮站起來寒暄:“縣尉娘子今兒氣色真好。”
“老了,哪有你們年輕孩子看着有朝氣。”縣尉娘子眯着眼笑,打量過桂娘和陸蔺,一手拉一個說話,“都是正正好的年歲,要我說,咱們這兒的風水好,瞧着比京中那些個小娘子更有神韻。”
吳縣尉是進士出身,去年到藥縣任職,縣尉娘子是跟着來的,也才住了一年。桂娘不知道千裡之外的都城事,但陸蔺是剛從都城來的,觀她模樣就知道,都城的小娘子别的不說,必然是比藥縣這鄉下地方更有前途。
桂娘揚起笑臉:“縣尉娘子誇得太過了,蔺阿姊是打都城來的暫且不說,我就是個鄉下孩子,哪有什麼‘神韻’不‘神韻’的。”
陸蔺心裡明鏡似的,見桂娘答話了,便笑着點頭,再不接話。
桂娘與縣尉娘子手拉着手敷衍好一會兒,總算是把人送走了。等人走遠,兩人就低聲說起吳縣尉的家事,陸蔺說上聯,桂娘說下聯,把人家門内事兒對了個清楚明白。
當今皇帝當政,朝堂之上女人為官做宰不知凡幾,單單陸蔺在太醫署見到的醫師,女人就占了多數。道理都是通用的,人見人吃肉餅,就咽不下草皮,都城内的小娘子全都削尖了腦袋、卯足了勁兒想走仕途,也就是藥縣離都城太遠,春風不渡。
科舉就是為皇帝選人才,男皇帝好用男人、女皇帝好用女人,如今科舉,各科兩榜,女一列男一列。吳縣尉人到中年之時進士及第,稍好些的地界都輪不到他,在吏部铨選轉了幾輪、動了長輩關系才分到藥縣來。
時下士人晚婚,吳縣尉中了進士便眼巴巴地去求娶世家女兒,可如今世家女兒哪個不想功名利祿、青史留名,總歸生下孩子照樣是自家人,家中長輩又如何舍得輕易把女兒嫁出去。女子向上提一節,男子就再往下尋配,倒使得民間聘禮一漲再漲,加之律令嚴苛,如今小巷彩船上的伎人放養望去具是男兒。
吳縣尉吃了好幾個閉門羹,照他在酒桌上的說法,退而求其次,娶了如今的縣尉娘子。他晚婚,但孩子卻不叫人晚生,長男已經十六七歲。吳縣尉吸取經驗,有意讓長男早些娶妻,縣尉娘子進了門就開始張羅婚事。
世家女兒是不敢想的,硬是整日盯着同僚家的女兒看個沒完沒了。吳家大小算個大族,孫主簿家底太薄,吳縣尉且瞧不上,倒讓桂娘慶幸許久。
既說到這兒了,桂娘又與陸蔺說了孫主簿從前對前任藥縣縣令家小郎的妄想,感歎世事落差:“都城與藥縣比較起來,像是差了幾百年去,真叫人羨慕。”
陸蔺道:“藥縣再偏遠,仍是王土,山嶺險峻,也在天日之下。都是些沒意思的人,世易時移,憑他們幾個算什麼,都是早晚的事。”